《随身而没》第11章


老叶说:“难怪。”就手又下了几着,把徐长卿逼得招架不住,不多时胜败已晓,老叶数了目,说:“就你这样的,已经不错了。”
徐长卿早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虚心请教,问:“叶师傅是哪里的?”
老叶说:“市少体围棋集训队的。要不是后来这个队那个队都解散了,我就是专业的围棋选手了。你不错,跟着我学,包你学出个国手来。”
徐长卿一听老叶是少体校的,心想输得一点都不冤。又想怪不得在来这里的车上他曾经吹嘘他的牌技如何了得,有这样一手下棋的本事,打打扑克牌,那还真是小儿科了。
两对人下完了棋,朱紫容的菜也做好了,解着腰里的围裙出来说:“摆桌子,吃饭了。”徐长卿忙帮忙收拾棋盘棋子,摆桌子拉凳子。朱紫容端了好大一面盆的五香糟螺蛳出来放在桌子中间,老叶取了一瓶本地产的黄山蜜酒来,给每个人面前的瓶子里都满上,对厨房里又叫:“紫容,还在忙啥?来喝你徒弟的拜师酒。”
朱紫容再端了两盘菜出来,一盘是香椿炒鸡蛋,一盘是卤豆腐干,笑道:“来了来了。你急啥呢?是我收徒弟,又不是你。你眼热我的徒弟比你多是吧?小徐,你这杯酒我吃了,以后好好干。”端起徐长卿敬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这黄山蜜酒是本地产的一种米酒,香甜醇厚十分顺喉,来的人没有不喜欢的。
徐长卿又敬老叶一杯,老叶也喝了,两人抓了螺蛳来吮,老叶问:“不是叫洪常青?怎么又是小徐了?”
朱紫容又是一阵好笑,对自家男人说:“他叫徐长卿,我们乱叫,就成洪常青了。一直忘了问你,怎么就叫这个名字了?被人取笑也活该。”
徐长卿这才说:“这徐长卿是一味药的名字,我爷爷是个中医,又姓徐,就取了这个现成的。”
“哦,原来徐长卿还是中药啊。治什么毛病的?”朱紫容再端一盘毛豆子炒地衣出来,坐下后问。
“镇痛止咳,活血解毒。你要是牙痛风湿痛,吃这个就好了,就算被毒蛇咬了,也可以先拿这个救。”徐长卿在别的药物上所知也有限,对自己的名字还是做过一番了解的。
“你爷爷呢?”朱紫容随口问。
徐长卿停了一下才回答:“被红卫兵打死了。”那四个人都不说话了,只管吃螺蛳。徐长卿忙岔开话说:“这么多螺蛳哪里来的?我没看到厂门口有卖的?”
老叶嘿嘿笑道:“下河摸的。用畚箕在河边一抄,就是满满一畚箕,全是这么大个的。本地人不吃螺蛳,河里都是,长满了。”
徐长卿一听兴趣来了,“那我也去抄。”
老叶说:“在这里生活,就要会想办法。河里的螺蛳,鱼,田里的青蛙,只管去捉就是了。你看本地只有豆腐,连豆腐干没有,我就想出办法来了。头天买块豆腐,用纱布包了,上头用只面盆装满水,放在豆腐上压一夜,就成豆腐干了,再用点八角茴香一煮,就是五香豆腐干,过过老酒勿要太嗲喔。”
徐长卿本来就对老叶棋下得好牌经说得好佩服不已,这下更是崇拜得五体投地了。觉得人生哪怕已经跌到最低,跌到到山沟里来了,但像老叶这么过得这么滋润,有酒有菜,下棋打牌,还有这么一个年轻漂亮性格好热情能干的老婆,也算不差了。
露天电影
说话间徐长卿他们到这里已经有两三个月了,每天除了上班,晚上闲下来后就无聊得皮痒,哪一天不生点事,就像这一天都白过了。
上班的地方又近,吹了集合号再往车间里去也来得急,从来没有迟到这一说,谁要是迟到,那肯定是发生大事了,如果只是说我起床晚了,别人肯定是当在说天方夜谭。
早上不会迟到,晚上也就不会晚归。五点钟下班,才五点半过,全厂的职工都吃好饭出来闲逛了。到九点钟吹熄灯号还有两个钟头呢,做啥好呢?哎呀,真是愁死了。
从厂的这一头逛到那一头,从那一头再逛回来,天天逛天天逛,路边的石头都编了号取了名,几个月下来,便再没有一点新鲜感。新职工过得一个月这样的日子就厌了,老职工一呆就是好几年,其中的苦闷可想而知。
他们也不和本地人打交道,只在上海人这个小圈子里混,在一起除了想回家,想怎么才能回家,再没有第二个话题。当初抱着建设三线的伟大理想和革命热情来的,火红的青春要献给伟大的革命事业,热血澎湃地唱着歌来到三线,三线也建设起来了,炮弹造着,机床运转着,昂扬的斗志却没了踪影。那些“我们走在大路上”的歌也不唱了,改唱马路小调。
这里一千多靠两千的职工,是从全上海八个大厂抽调来的,这八家厂又分布在各个区,大杨浦的,闸北的,长宁的,浦东乡下的,每个区都有自己的一套黑话,平时各区之间来往并不多,这一下都成了一个厂的职工,便把各自那片的小调带了来,一时间各路山歌汇集,各区人马交流学习,多会了不少的山歌。
这个“山歌”不是电影里刘三姐那样的采茶调,也不是《唱支山歌给党听》的山歌,而是偏流氓腔的黄色小调,小青年称之为“唱山歌”。著名的有“一出黄庙,心花怒放,两面看看,风景还好。三轮车乘乘,香烟横叼。四只老夹,只只开刀。”与这首山歌相对应的,是流行的牢房歌:“一进黄庙,心惊肉跳。两人同戴,一副脚燎。三月牢饭,餐餐不饱。四季春秋,日子难熬。”这里头说的“黄庙”,指的是派出所羁押所看守所这样的地方。“四只老夹,只只开刀”说的是掏人家皮夹子。就像后来港片里的黑帮老大小马哥咬着牙签披着风衣的形象很威风,小青年同样觉得小流氓很值得羡慕,小流氓的山歌很有腔调,他们全都会唱。
除此之外,他们也喜欢模仿苏北人说话,流行的段子是:家里的情况你不是不晓得,炒青菜从来从来不放油,难般难般嘛拌点辣麸。你还想要吹风?你吹的啥格风。这里是说小孩子问当爹的要钱去理发店吹个奶油包头,当爹的就这样教训小赤佬。他们最喜欢的是中间的两句,“炒青菜从来从来不放油,难般难般嘛拌点辣麸”。上海人喜欢嘲笑苏北口音,那简直是有传统的。
这话流传开后,已经不光是取笑苏北人的口音了,而是什么地方都可以用得上。车床需要加油了,就说“拌点辣麸”。一群男青年坐在一起聊天,过来个小姑娘,也说“拌点辣麸”。这样的山歌小调流传得飞快,不久领导就知道了,觉得再这样下去,全厂的男青年都有变成小流氓的趋势,精神生活太单调,事必出问题。危险的思想要扼杀在苗子状态,得想个法子扭转他们的颓废倾向。都是大好青年,毁了就可惜了。
经过不少的讨论会研究会沟通会,厂里先是搞了个图书馆,后来又请了放映队。放映队来放露天电影的那天,全厂都激动了。哎呀多少年没看过电影了。
露天电影的屏幕就挂在村子外面的河边上,一边竖了一根电线杆子,雪白的银幕拉好,全厂的人和全村的人都去了。当54321几个数字在银幕上闪现的时候,职工们欢呼了起来。数字闪过之后,打出的片名是《多瑙河之波》。
这下不光是激动,而是震惊了。
这十年,除了八个样板戏,电影院里没有放过别的电影,就算这些是来自上海的青年人,也没看过更多的外国电影。这下不单是放了电影,还放的是罗马尼亚的电影,还是多瑙河!光是“多瑙河”这三个字,就足以荡人心魄了。多瑙河啊,蓝色的多瑙河。所有人的思绪已经越过山越过河,徜徉在多瑙河边,听河水鼓波,泛蓝色的浪。
那场电影看得少有的安静,所有人都被故事画面剧情人物吸引,刘卫星忘了盯住申以澄,童队长忘了瞄着朱紫容,村民忘了看上海女人,青工忘了议论情节。直到电影放完,大家还舍不得走,围着放映队的人问三问四,问你们什么时候再来,问一月来几次?下次又放什么电影,放映队的人收了线,又去收银幕,并没有太多的精神去回答他们的问题。众人没趣,只好结伴回去睡觉,一路上都在回味着电影。
徐长卿他们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睡不着,黑暗中脑子里还在回放一个个画面。徐长卿忽然说:“怕是中央有松动了。”
众人嗯一声,各人的床上都动了动,原来大家都没睡。
刘卫星说:“怎么见得?”
“安徽山里都放外国电影了,那上海呢?只会是放得更多。”徐长卿说:“上面那几个人都是上海去的,上海一向是他们的大本营,哪一次运动造势不是从上海开始?王和姚都是笔杆子出身,文艺宣传从来都?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