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身而没》第34章


徐长卿拿着木棍狠狠地掘着土,把一大株百合的根部都刨了出来,刨出老大一个百合,他拣出来,接着再挖。直到天色昏暗了,他才收拾了挖好的百合,用报纸包了,往回走。下山走到溪边洗了手脚,再洗一把脸,也不回兄弟楼,直接去了老叶家。
他知道朱紫容为了避免有人捣乱,下班回家后都不出来,别人敲门也不应门,便敲了两下之后就大声说:“师傅,是我,小徐。”
朱紫容过了一会才来开门,放他进去后,马上把门关了。徐长卿把花亮一亮,也不交给她,而是自己在五斗橱柜上拿了个花瓶,去厨房接了水,把百合花□去,放在桌子中央。又拿了一个淘箩来,把百合摊开在报纸上,在桌子边上拖出一张方凳,坐下剥起百合来,剥好的扔进淘箩里。
朱紫容也坐下来,拿起一个百合来剥。把鳞片先一瓣一瓣分开,再摘下瓣尖上焦掉的一点,轻轻向下一撕,就把内膜一层像竹衣一样的薄膜撕下来了。撕的时候会听见微弱的一声“咝”的一声轻响,有时会撕下一大片内膜,那让人有一种快活感。徐长卿分瓣,朱紫容撕膜,两人配合得很好,就像是在车间小组的流水线上,一个人完成一道工序,再传给下一个人,比一个人做完所有的程序要多快好省。徐长卿和朱紫容在工作流程上合作得很好,在这里也是一样默契。
徐长卿没话找话说:“其实百合的这层薄膜用不着去的。”
朱紫容“哦”一声,“是吗?可是我从小跟我外婆剥百合,从来都是要剥这个的,外婆说这层衣衣最苦了,还是去了的好。”
“是啊,是苦。”徐长卿同意她的说话。
两个人又一言不发了,剥了一个来钟头的百合,听到五斗橱上的钟打了八下,过了一会儿又打了一下,徐长卿停了手,心里知道是几点了,仍然转头看看钟,说:“师傅,那我走了。”
明明有很多话想跟朱紫容说,面对着她,却一句也说不出。从来都只有朱紫容教他、指导他、提点他,他不可能转换得过角色来。
朱紫容把剥下的内膜和根块泥土用报纸裹了,说:“你等一下。”剥好的一瓣瓣雪白的百合在淘箩里装着,端到厨房去,洗了手,用一块干毛巾擦干手,对徐长卿说:“你也把手洗了吧,我有东西给你。”转身进了卧室。
徐长卿听话去洗了手,回来朱紫容已经从卧室里出来,手里是一个小小的长方形的盒子。这盒子的大小样式一看就知道是一块手表,他们厂里有一部分原是从手表厂出来的,徐长卿这次要去的也是钟厂,自然是一看就知道。朱紫容这个时候拿出一块手表来,肯定不会是好事。
果然朱紫容说:“你这次回去,帮我把这块表带回去放在寄卖商店卖了吧,上次回去葬老叶,走得匆忙,没有带上。”
徐长卿打开盒子,那进口机簧仍然十分有力地弹开,里面衬着珍珠色的丝绸,座子上是一只美丽的女式手表。徐长卿看那表的牌子,居然是浪琴牌。表不是很新了,估计有几十年以上的历史,那应该是比老叶和朱紫容的年龄都要大。他母亲也有一块浪琴牌的手表,那是他父亲送给母亲的订婚礼物,他只见过他母亲戴过一次,还是在结婚十周年的时候打扮好了,一家人去中国照相馆照像才特地从抽屉里取出来戴上。在旧时的上海,有一点家底的人家,男方有送女方浪琴表的习惯,劳莱克斯欧米茄那是男士们戴的,女士多用浪琴。要的是“浪琴”这个名字带来的一点罗曼蒂克的情调。
朱紫容看着这表,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来,用手指摸摸表面说:“这是结婚时老叶送我的表。”徐长卿问:“那原来是他姆妈的?”如果是老叶母亲的,朱紫容这个时候拿出来换钱,道理虽然说得过去,但于情理上就有些不合。毕竟叶家姆妈还活着,她的东西,虽然给了儿子,儿子又给了媳妇,但总觉得不合适。
“不是,”朱紫容仍然在摸那块表,“是老叶在寄售商店买的。文革初期,好多大资本家大老板家都被抄了,存款冻结了,他们家的那些姨太太少奶奶们只好卖东西。金银首饰不敢卖,也卖不出,没人会买。只有手表人人要戴,寄售商店的手表多得眼花,什么牌子都有,也不贵。老叶存了几年的钱,给我买了这块表。听说现在好些资本家都发还了抄家物资,存款也解了冻,这些老东西又值钱了,你帮我拿去卖了吧。”
徐长卿点点头。他当然知道被抄的那些家庭这十年是怎么过的,他家也是卖过一阵东西的,差不多好的东西都三钿不值两钱地卖了,一来是怕打砸抢抄,二来也确实需要钱过日子。据他母亲说,当年生下他后,家里情况也是不好了,就只好把她的一只翡翠戒指卖了,去黑市买了老母鸡养身子,又调换了外汇券去华侨商店买进口奶粉来喂他。
“厂里那一千元的罚款催得急,我又实在拿不出,只好卖这块表了。”朱紫容解释说。
徐长卿想那也确实没有别的法子了。他收起表合上盖子,机簧嗒的一声轻响,利落地闭合起来。他本来是想来说不走了,留下来陪她,陪她渡过这一个艰难的时期。可是他能陪她一辈子吗?他真的不考大学了吗?如果他读书的目的是为了考大学,考大学的目的又是为了离开这里,最终他总是要走的,那这时再说什么,都是矫情了。以他的能力,对改变目前的情况没有丝毫的作用。他最多能够自救,那还是中央和邓小平的英明决策,跟他本人毫无关系。老叶的路是他自己选的,而朱紫容的路,却不由得她做主了。
他想起他在挖百合时对老叶的恨来,不禁问:“师傅,你恨过叶哥吗?”
朱紫容像是吃了一惊,问:“为什么问这个?”
“要不是叶哥,师傅不会像现在这样。”徐长卿想,像现在这样难过。一个人过日子,一个人回家,一个人吃饭,白天黑夜,没有一个人跟她说话。有的也只是女人的嘲笑和男人的挑逗,都在等着看,看她最后会落在哪一个男人的手里。
“我当然恨他,恨他自己逞英雄死了,留我一个人。”朱紫容说。痛苦在她脸上闪过。留她一个人,凄凄惶惶,好不可怜。没有老叶的扶持,朱紫容像是个缺胳膊断腿的人,站都站不稳。
徐长卿看得心痛,只能安慰她说:“师傅,叶哥说过,请你原谅他。”他也原谅你。原来他心里,仍然是相信了老童信里的内容的,也许他只有相信那些都是真的了,才能原谅自己的冒失,才会让自己的离开心安。老叶啊老叶,如果你死了之后有灵魂,如果你放心不下又回来看,看到朱紫容的生活是这样的灰暗,是不是还会走那样一条路?
朱紫容淡淡一笑,说道:“原不原谅,有什么分别吗?”转过话题说:“你这次回去,我没有东西送你了,只好让你空着手回去。我现在的情形,走到哪里都是谣言,还是不出去的好。”
正广和汽水
徐长卿和申以澄是坐后方基地的车回的上海。走的时候,就带了夏天换洗的几件衣服,所有的行李包裹铺盖被褥洗漱用品都没带,这是一个姿态,表示他们去几个月还要回来。申以澄自己的东西没带,却帮女同事带了很多山货。
女人就是女人,不管在哪里,不管有钱还是没钱,都喜欢像一只老鼠一样的积攒下些粮食。核桃笋干花生鸡蛋这些,什么时候都是好东西,上海每一样东西都要票证,副食难得,她们用粮票换了来托去上海的人带回家。虽然她们心里也嫉妒申以澄的好运气,但表面上还是会客客气气。
徐长卿这次基本是空着手,一来心情低落,二来朱紫容不动手,他一个青年男子,到底要粗心些。只在临走的前一天才想起回家不能空着手吧,于是带了一把长柄镙丝刀上山,挖了一旅行袋的百合,足足有十几斤重。
车是厂里的运货车,车厢里装满了产品,徐长卿和申以澄只能坐驾驶楼。开车的司机是老王,和徐长卿算是老朋友了,徐长卿上车就递上一友烟,老王觉得这个青年很懂人情世故,便和他谈起山海经来。厂里的情况啊,有什么新闻啊,上海又有什么小道消息啊。聊得很是热络。做为一名司机,常年上海安徽两头跑,难免跑跑单帮。老王到了一处市镇,就停下车子,在路边一家民居门口拎了一麻袋东西上来,一路上开开停停,老王的麻袋也越收越多。徐长卿常常搭司机的车出去玩,自然是明白的,也不多话。中午时分,老王湖州停了车,邀两人去一间饭店吃饭。
申以澄一路上都没有说什么话,这才开开口说:“老王师傅,我带了茶叶蛋和馒头,就不下去了,你们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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