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波》第2章


陈郁抬眼,烛影晃动,他认出身边的两位老者,他知晓怕是得交代后事了。他黯淡的目光环视周身,落在孙侄身上,对他嘱咐:“景盛,再派人去……去三江通报赵子真,让他过来,我有事托付他。”
侄孙陈景盛守在床前,怅语:“风暴刚过,音信中断,前番派去的人还没归来。叔祖安心,我明早会再遣人前去。”
狂风暴雨,浪高数丈,海船纷纷避港,人们不敢出海。这三日,没有外来的船抵达海港。
“务必让子真前来,此事……最是要紧。”
交代这件事后,陈郁病重厌倦,没有谈及它事。
自这一夜起,陈郁昏昏沉沉,即便有醒来时,也只是问赵子真来了吗。陈景盛又派出两位忠仆,亲送海船,叮嘱尽快赶往三江。他猜测这事确是要紧,可能关系叔祖海外财宝的下落。
陈郁舶海贸易二十余载,是位巨富,他没有家室,年老才归国,隐居故里。传闻他的大部分财宝寄存在海外,只是陈景盛并不知,猜测的海外财宝,其实不全是宝物,也包括一个不死不活的人。
既是不死不活,难说他还是不是个人了。
自风暴过后,天气阴郁多日,忽然一日清早,太阳亮堂堂升起,将人照得暖和和。晴好的这一天,陈景盛伺候在陈郁病榻,老仆进来禀报一位叫慕远夷的年轻士子来访,自称是老员外陈郁的故交。
“慕远鱼?”老仆乡音浓烈,夷与鱼读不清,陈景盛睨向昏睡中的叔祖,琢磨这个奇怪的名字,淡语:“让他到堂中等候,我这就过去。”
陈景盛起身,漫不经心步出院子,打算去见访客。叔祖的友人不少,他回归故乡后,时时有人前来拜访,有国人,也有番人,半番(混血儿)。
他心想:这个慕远鱼不知是何许人也?
作者有话要说:慕远夷:你才鱼,你全家都鱼!(不对,我全家似乎还真是鱼)
第2章 慕远夷
慕远夷是位清俊后生,他端坐在席上,悠然饮茶,案前果糕成盘,老仆好茶好食招待,他欣然享用。人世的许多东西,他还是喜爱的,所爱并非绮丽的帛缎、璀璨炫目的珠玑——不稀罕,喜欢的是精致的人间美食。
年幼时的他,初上岸那会,也曾因为贪食人类的蜜饯、糖糕,而让自己的鱼肚受累。
柔软甜美的乳酥,小口一咬一抿,贝齿细细咀嚼,他在品尝回味,他修长的身子微微倾向漆案,那神态仪貌,优雅别致。陈景盛入堂,落目便是这样一位风雅客,乌发挽星冠,一袭湖蓝鹤氅披身,侧颈上露出一截白色的交领。
光是一眼,陈景盛心中便生出几分喜爱,续而心底浮升疑惑:往时来访者都年长,从不见叔祖有这样年轻的友人。
怕不是来骗吃骗喝?心中又忖:他这般仪貌,断然不是个骗子。
慕远夷轻轻拍去指尖沾染的乳酥粉霜,手指细长光滑,他缓缓抬头一睨,正见一位四肢粗壮的年轻男子在端详他。此人衣着平实但料子极好,猜想是这座大宅的少主人,可猛一看,又觉他粗拙,大抵是个乡民而已。
也是慕远夷见多了仪貌出众的人,才会觉得陈景盛是个乡民,他明明身材高大,五官端正,长得也英气。
陈景盛本直勾勾看人,被对方察觉,他倒不显尴尬,稳稳落座,从容问询:“不知公子贵姓,从哪里来?”
见他举止自若,听他言谈简洁,慕远夷不冷不热回:“慕远夷,瀛南人氏,昔时先父与陈老员外往来稠密,我今日路过泉州,特来谒拜。”
他自报家门如此直接,全然不似当今世人,前些日海上起风暴,他又是如何渡洋前来泉州港呢?
慕远夷这般说辞,明显可疑,陈景盛一时走神,光想:此人声音清亮悦耳,似古寺钟铃,听之令人心往神驰。
陈景盛仍在打量慕远夷,嘴角不觉微扬,弄得慕远夷有小小郁闷,于是不慎又吃了一块乳酥。
“叔祖近来病势越发沉重,令人担忧。我这两日正在差遣家奴,通报叔祖的海内外故交,恰好慕公子前来。”陈景盛眼底一抹亲和之意。
慕远夷轻轻点头,似乎毫不意外,淡语:“我知他命不久矣。”
陈郁如风中残烛,即将寿终正寝,就是没出那一件事,慕远夷也会前来探看这位旧友,送他最后一程。
一句云淡风轻的“我知他命不久矣”,让陈景盛瞪了下眼,然而慕远夷并没理会他的惊讶,徐徐道:“他大限将至,当在三日后。”
陈景盛神色一顿,稍作思考,并未作询问。叔祖交友中,有不少奇异人士,这位年轻士子大概就是其中一位吧。
两人一番简短交谈后,陈景盛领上慕远夷往后院前去。
后院花草树木繁茂,越显得人少寂寥,叔祖孤僻喜静,独居于此。好好的院子,从不见孩童玩戏的身影,叔祖终此一生,未留子嗣。
到他病重时,孤寂的后院才热闹起来,仆人往来听令,也时不时有亲戚前来刺探。陈景盛知晓陈郁厌烦这些亲戚,能挡下的纷扰,他尽数挡在院外,哪怕遭亲戚诮骂。
两人来到病床前,陈郁仍未清醒,陈景盛本想唤醒他,慕远夷抬手制止,他打量衰老枯槁的陈郁,神色忧郁,那忧郁之中似又挟带几分惋惜。
陈郁在床上渐渐转醒,他似有感应,他眼角的皱纹颤动,他睁开了眼睛,那眼睛不再像宝石般闪动光泽,它黯淡如熄灭火焰的黑煤。曾经他风华正茂,翩翩甚都,哪怕当年他哀恸憔悴,也不减昳丽。
慕远夷未曾想过,他会见到陈郁这幅衰老而近乎丑陋的模样,皱皱巴巴的皮肉附着干瘦的骨头,像具皮囊一般。
陈郁黯淡的眼睛,在见到慕远夷的刹那间曾亮起过,带着喜悦之情,布满细皱纹的嘴角上扬,他悠悠道:“远夷,你可是来了。”
慕远夷颔首,眼底一抹深意,言语亲切:“叔茂,我来看你了。”
他坐在床沿,握住陈郁的手,丝毫没有晚辈的样子,反倒像陈郁的同辈友人。不只他如此对待陈郁,陈郁对他也像老友那样亲昵,这令陈景盛感到十分惊讶。
一个是耄耋之龄的人,一个是十八九岁的后生,他们会是同侪?会是多年挚友吗?可不是咄咄怪事嘛!
陈景盛瞪大了眼睛,他心中泛起不安,他拳住手,待他思及,张开手掌,手心皆是汗。
陈景盛本该成为一位愚笨的庄稼汉,在叔祖返回南溪居住之前,他是族中孤儿,黑瘦可怜,寄人篱下,挑粪提水趔趄走在田间。年幼的他,抬眼所见,只有南溪绵绵起伏的山岭,他不知道山之外是什么。
后来叔祖隐居南溪,怜悯他的遭遇,抚养他,送他去书馆读书,也带他到外头游历。他从此才知道山之外是另一番热闹场景,有市井十洲人的繁华城市,有弯弯绵延的海岸线,浩瀚无垠的大海。
这么些年,他自诩见多识广,奇闻异事听得许多,可是此时,他看不透慕远夷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也无需看懂,因为叔祖很快将仆人支走,连他也一并差遣出去。
叔祖是个神秘而复杂的人,他早年的很多事,从别人口中听来都十分离奇、怪谲,陈景盛也不知道真实有几分。
站在花草丛中,远远盯向那堵紧闭的房门,房中的他们在交谈些什么?陈景盛的心仿佛被一支狗尾巴草拨挠,他如何沉静得下来,慕远夷吸引着他,而秘密更是让人牵肠挂肚。
一株娇弱的菊花殁在陈景盛脚下,它默默生长在侧窗下,角落里,躲避过一场凶猛的风暴,却逃不过莽夫的大脚。
大半花瓣碾入泥,花心朝上,似乎在控诉:对,就是这个笨手笨脚的家伙,你看他扒在窗上,准没干好事。
这是一个午时,有秋日难得温暖的阳光,陈景盛的额头和背颈却都是冷汗,他双唇紧抿,避免发出惊呼声。
他听得不详细,但也足够了,其一,慕远夷绝非人类,他数十年前,就已经结识叔祖;其二,慕远夷似乎来自一个叫鲛邑的地方。
两人交谈时,陈郁的声音虽然微弱,但慕远夷的声音清晰可辩,由此陈景盛能从中揣测。
陈景盛本想再听他们接下的话语,慕远夷却贴靠叔祖的耳边,说了什么,唯见叔祖神色一滞,旋即紧揪慕远夷手臂,听得一阵激烈咳嗽,竟是血溅衣襟!
惊得慕远夷叫人,而陈景盛也顾不上被发现窃听,慌张推门进入,看视叔祖状况。
六十年前的一个夏日,一场杀戮突然降临在海港。
昏晦的巷道里,十八岁的陈郁在风雨中策马狂奔,雷声震耳,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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