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波》第4章


换做自己是他,陈景盛想,遭遇这样多舛的命运,旷古未闻的离奇事,怕是要因此崩溃发狂,攒聚满腹的恨意,恨天怨地怪故人。
院外,一阵脚步声响起,陈景盛朝门口一望,认得是家中一位脚力轻便的仆人,猜到叔祖那边该是有什么事,他对慕远夷说:“走吧。”
两人迈出书屋,仆人正好来到门口,陈景盛问他有什么事?果然是叔祖醒来,正在找他和慕远夷。
通报后,仆人往回走,大步走在前头,陈景盛带着慕远夷在后。他们绕着书屋外的一汪水池行走,三人的身影倒影在水中,这时,慕远夷听到不远处传来孩子的笑语声,他止步回望,见是两个十来岁的男孩,他们一前一后追逐,进入书屋。他们衣着粗陋,应该是佣户或者奴仆的孩子。
恍惚之间,慕远夷仿佛见到了年少时的赵由晟与陈郁,他们华服玉饰,言谈甚欢,也是这般的年纪。
陈景盛回头,不解地望向后头止步不前的慕远夷,忽然听他道:“他们少年时,在这里住过一段时日,你叔祖,还有赵由晟。”
陈景盛的嘴巴张大,脸上浮现些许惊讶,但也仅此而已,他携带上慕远夷,继续前往陈郁居住的后院。
土道仍是泥泞,渐渐陈景盛落在了慕远夷和仆人的身后,他饶有兴趣地端详慕远夷行走的仪态,真是轻盈而优雅。窄细的臀腰,笔直的长腿,一头如堆鸦的乌发,露在衣领外的脖颈白如玉。
陈景盛忽然有点明白叔祖当年怪异的行事,心想不知道赵由晟是怎样的一个人?
会像慕远夷这般清雅美丽吗?他必然不是个凡夫俗子,以致叔祖因他的死而无法释怀,漂泊海外数十载,到风烛残年才肯踏上故土。
作者有话要说:赵由晟:臭小子你过来,叫我这样名字的会是受吗?
第4章 长生树下
三江那边,一直没有赵子真的消息传回,陈景盛已经派出两拨人前去,起先他还着急,后来再不急了。
陈郁想叫赵子真来,因为他是赵由晟的族亲,且是个可靠的人,陈郁本要托付他赵由晟的尸身。
而今,赵由晟复活了。
偏偏陈郁寻找复活的机缘而不得,偏偏他等了一辈子,在快死的时候赵由晟才醒来。一死一生,一生一死,大抵是他们的命运吧。
自打知道赵由晟的事后,陈景盛便让仆人留意访客,甚至还组织数位看院的健仆,执着兵器蹲守在门口,严阵以待。他会如此提防,实在不是多心,他们陈家对赵由晟及其族人的悲惨遭遇,负有责任。
再说,也许赵由晟也不想被人保存尸体,六十年后再复活来面对这亲友殒没,物是人非的世间。是个人,有此遭遇,心里难免怨恨。
何况,死而复生后的他,大概也不是人不是鬼了,那样说不定性情更是古怪,行事更为偏激。
陈景盛到院门口巡视,问健仆有没有见到什么怪异的人?健仆说没有。慕远夷跟在身后,淡语:“他是位翩翩郎君,绝非丑怪之人。”
“比我如何?”陈景盛问得还挺认真。
慕远夷摇头:“你差远了。”
陈景盛的小小在意随即拂去,他也不差啊。
他在叔祖的关照下长大,成长得很快,叔祖而今还有一艘海船在进行贸易,由他负责,虽然他派出家仆代他出海,没有亲自跟船。他年仅弱冠,往港口一站,论谁见到他,都得恭恭敬敬。
很快,距离慕远夷所说的三日后大限,只剩一天。
清早,陈郁回光返照,人精神许多,竟能下床。他望向窗外的秋色,喃喃自语:“已是深秋,白果树的叶子也都黄了吧。”他嘴角微微扬起,眼神温柔,眼中难得有光泽。
突然像似整个人都康复了,而这却是因为他即将死去。
陈景盛搀扶陈郁,慕远夷陪伴,三人前往陈家书屋赏秋,一众仆人抱席提盒,跟随在后。
三人在银杏树下席坐,落叶缤纷,寂静而安宁。陈郁手扶凭几,仿佛不知疲倦般地和慕远夷闲谈,谈自己年少时的事,谈他和远夷的初识,及后来的一再重逢——陈郁经常去鲛邑看赵由晟的尸身。
直到陈郁逐渐衰老,不便于航海,难以抵达险恶、偏远的鲛邑。
陈景盛在旁沏茶,安静相伴,他始终是一位很好的倾听者。叔祖始终没提及赵由晟,哪怕只言片语。陈景盛想,年轻时的叔祖为救回赵由晟,显然已竭尽全力。
多少帝王渴望长生,是海外求仙丹也好,烧金得紫烟也罢,他们不都无济于事,化作了尘埃吗?
而今赵由晟得复活,叔祖心中该是喜悦还是怅然呢。
陈郁的言语,偶尔会停顿,像似陷入了追忆,他眼角的皱纹和稀疏眉尾在微笑时聚拢,舒展时便有些哀思流露出来。
人们难免执念太深,爱而不得,由此疯狂,只有到最终,才意识到无法弥补过错。
如果当年任由赵由晟在自己怀中咽气,没有将海玉魄度与他,让他自然死去,掩埋在家族墓地里,最终化作一捧尘土,那会否是他的心愿?
大风阵阵,银杏的叶子铺满一地,一院,金色璀璨。
陈景盛扬开长长的月白色风袍,将它披在陈郁瘦削的肩上,衰老和疾病使得他如此瘦小,身子没进风袍中。风袍素雅,与四周的金色相互映衬,有一种静谧却也热烈的美。
“远夷,天真蓝,像在海上……”
陈郁的声音逐渐虚弱,听起来不那么清晰了,慕远夷在他身边,仰头看天,应道:“还真是一片云也没有。”
在海上常有这样湛蓝的天,不同的是天是蓝的,海也是蓝的,而这里天是蓝的,地则金黄。如此的鲜明而耀眼,像曾经有过的浓烈青春,像青春时的炽烈爱情。
“叔茂,当年你我登上瀛南岛,你说要是能把岛买下来,就在此居住,还记得吗?”慕远夷的声音带着笑意,在分享两人往昔的欢乐时光。
“记得有这事,后来岛竟被海寇朱六儿占去,可惜了那么好的地。”瀛南岛是陈郁喜欢去的一个海岛,以他能力,他想住自是能住上,不过后来遭遇变故,也没了那份闲情雅致。
风起,树叶随风飞舞,也吹动陈郁的风袍,一片银杏叶落在他衣襟,他费力抬起手指,轻轻碰了碰它,一阵风过,又将它轻飘飘挟走。
慕远夷收拢被风吹乱的发,笑道:“朱六儿早被赶跑,我近来打算去那里住。”
“挺好,岛上的桃花还在吗?”陈郁的声音就像那片枯叶般轻飘飘。
慕远夷和陈景盛扶住陈郁,想让他躺靠在席上,他却不肯,示意靠后,于是让他轻轻挨靠在树干上。陈郁眯起了眼睛,望着空中舞动的落叶,他听到慕远夷在说:在呢,到处都是桃花树,明年初春可就开了。
陈郁疲倦地想,明年初春啊,若能魂归,倒是想去绕一绕,人死后,魂会像风那般轻盈吧。
他的眼睛几乎快阖上了,风吹得人很舒服,但他还不想睡去,他想等那个人,他会来吗?
他应该是会来的,陈郁在一些方面很了解赵由晟,虽然更多时候,他根本不知道他心里如何想。他们的心没贴在一起,很可惜。但是他还是知道他会来找自己,哪怕他怨恨自己,他还是会来。
陈郁的意识空白了片刻,像断了线的风筝,但又再续上,他听到陈景盛跳起大叫的声音,他看见守在院门口的仆人,挥动兵器,却被股力量掀倒在地,而一位阴郁颀长的男子大步迈过门槛,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暗紫长袍,乌冠玉鱼袋,这一身装束,还是当年陈郁亲自为他更换上。当年,陈郁擦拭他身上的血迹,一寸寸的擦拭,为他梳理长发,结成髻,为他穿上一层层的衣物,系绑衣带,缠绕丝绦水晶璧,悬挂金丝沉香囊。
他仰起头,眉似剑,眼若辰星,他让人移不开眼睛,却又冰冷似霜,使人不敢挨近。当年,那个昂藏七尺的男儿,双眼灼灼,而今他的眸子蒙上阴郁与灰暗。
由晟……
陈郁虚弱地唤不出他的名字,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已感应不到悲喜之情。
哪怕有这些改变,赵由晟依旧是当年的模样,竹节劲拔的身姿,黑亮的发丝,他的年龄被定格在二十岁,那个他们生死离别的年纪。
陈景盛上前,他横挡在陈郁身前,虽然他汗毛倒竖,浑身战栗。他已从慕远夷的反映中,知晓来人是谁,还有什么,比一个六十年前死掉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更惊骇的事吗?
对方那阴冷的气息,令人恐惧,冰寒的眼神,冷得透骨,陈景盛担心他会伤害叔祖,他正透过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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