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花有主》第7章


灰色,皇族的颜色。
当年的她,真一心以为,这个身着宦官服侍的少年,只是个小太监而已。
卫茗狠狠甩头,将脑中少年无辜的神情赶走,掂了掂手中沉沉的木桶,埋头转过墙角,一抬眼,生生止了步子,下一瞬果断面无表情退了回去。
一定是她走出去的方式不对……
否则……相同的场景怎会再现?
这不现实!
回忆方才目睹的一切——阳光静好,懒懒散散洒下,树影摇曳的坑旁,有一个少年趴在那里,仿佛在寻找着什么,相同的姿势,相同的表情,一如四年前场景重现。
卫茗站在墙边,拼命告诉自己是没睡醒产生了错觉而已,然后深吸了口气,这才英勇就义般一步踏了出去。
方一抬头,就听百里景虽那介于少年与男子间的独特嗓音传来:“走出来又退回去,你在躲猫么?”
卫茗呆愣在原地,傻傻看着昔日粉嫩的少年如今风华绝代地负手而立,神色仿佛很威严,嘴角却噙着分若有若无的笑意。
“你抱着桶傻站在那儿做什么?”景虽颦眉,似乎在不满什么。
“奴婢在想,”卫茗掂了掂有下滑趋势的木桶,正色道:“奴婢这会儿是不是应该很应景地把桶往天上一抛,然后大喊‘殿下大驾光临奴婢该死有失远迎’之类的话,以表现奴婢的诚惶诚恐。”
“你惶恐么?”景虽挑眉反问。
卫茗却答非所问,“可奴婢想了想,桶太沉,双手同时一撂非但抛不高,反而容易砸着自己,得不偿失。”
景虽明显默了一下,“你傻呆着就考虑了这些?”
却见卫茗摇摇头,“奴婢还考虑了木桶撂倒后,里头的茶叶渣子会撒一地,待会儿沾了尘土清理起来只怕会一手的土渣,仍旧得不偿失。”
“你……”景虽嘴角一沉,半晌才挤出句话,“就想表达这些?”
卫茗不知他期待自己说什么,于是很诚实道:“奴婢说了这么多,不过是想表达——奴婢虽然没撩桶跪下,抱着殿下大腿喊‘千岁’,但奴婢诚然是很惶恐的。”
百里景虽看着她一脸淡然地述说着自己的“惶恐”,只觉得内心一万头麒麟奔腾而过。
卫茗闲庭若步一般走向他,在他三丈开外停步。
昔日矮她一个头的少年,如今已高出她半个头了,无不证明着,这是现实。
卫茗放下桶,端出里头的竹筛子,一转身,见景虽仍目不转睛盯着她,一时间摸不透他的来意,又看了看他脚边的大坑,回忆起他四年前回过头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于是呆呆地问道:“殿下……又来找奴婢讨药引?”
百里景虽凉凉觑了她一眼,扯出一个难以让人信服的说辞:“我只是路过的。”
卫茗默默望了一眼遥远的东宫方向,“哦”了一声,习以为常将茶叶渣子倒进坑里,然后再把桶中的剩茶水淋到树下,捶了捶发酸的手臂,正要躬身去抱木桶,不经然又望了一眼仿佛无所事事的百里景虽,瞥到他一手的土渣子,不禁小声道:“容奴婢猜测,殿下该不会是在挖东西吧?”
四年前,这个孩子就趴在坑边挖茶渣子,可惜很明显那双娇贵的手不适合做这样的粗活,茶叶渣子没挖几根,烂泥倒是混进去了不少。
后来两个人一来二去熟了,卫茗才知他做这种事已不是第一次了,于是每日便留一份茶渣子给他,十二岁的少年,虽一脸老成,但接到茶渣时眼底流露出的欢喜却能一眼看透。
时至今日,她也不知他到底是从哪里钻进来的,在六尚局可以来去自如。
四年后的他,本无需向她解释他的来意,可看着她一脸探究的表情,便忍不住瞎掰道:“我在……挖蚯蚓。”
“哦。呃……”御花园那么大,何必跋涉千里跑到这偏僻地儿找坑?卫茗抽了抽嘴角,理智地选择不去招惹他,而是劝道:“据说宫里的鱼儿都被娘娘们养刁了嘴,不吃蚯蚓了。”
纯粹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回答。
“我不钓鱼。”
“也是,殿下挥挥手,一帮人便会前赴后继把活鱼烤鱼炸鱼蒸鱼红烧鱼挨个送上来。”卫茗自顾自地点点头,弯腰抱起桶,朝他屈膝礼了礼,“奴婢先行一步。”
“卫茗。”百里景虽忽然叫住她,朝她摊开脏兮兮的手。
卫茗抱紧木桶哆嗦着后退一步,“殿下改行收保护费了?”紧接着她五官一扭:“奴婢没钱,奴婢很穷,奴婢以前是扫茅房刷马桶的,虽然一直视粪土为金钱可殿下它真心不是啊……”
百里景虽朗眉微微抽搐,只觉头顶青筋跳得欢快,咬牙切齿打断她哭穷:“我只想跟你借水洗个手……”
☆、第六章 (六)送花与太医
“说起来,怎么就你一人?”洗完手,百里景虽并没立即离去。
卫茗懒得专程伺候他,边倒着下一批的茶叶渣子,边道:“这是奴婢分内的工作,闲杂人等自然不在。”
“我记得,当年你们是两人分工的。”
听他提到当年,卫茗手滞了一下,又瞬间恢复了流畅,“殿下当年看到的,是奴婢任掌饮十个月时的模样。”
景虽将她的话在肚子里一兜,便猜出个所以然来,“她们排挤你?”
卫茗咬牙放下了手里的茶碗。好友郭品瑶问出相同的话时,为了不令她担心,她可以一笑而过,但换做百里景虽这般自然却犀利地戳破,她不禁有些恼了,端着僵硬的笑脸柔声细语反问:“殿下在奴婢身边这么久,没被奴婢这身味道给熏着么?”
景虽一怔,摇摇头,又点点头。
卫茗被他模棱两可的回答逗笑,“殿下不必因为怕伤害奴婢而点头摇头。”
“我摇头,是因为真没被你熏着。”百里景虽诚实道,却在看见她容色一扬之后一盆冷水泼下去,“可我在你提醒之后,果然察觉到有一股茅厕味时不时飘来,所以点头。”
卫茗脸色一沉,这会儿是真的笑不出了。“殿下,您很闲么?奴婢怕自己身上的‘茅厕味’熏着您,请回吧。奴婢担不起‘玷污’太子殿下的罪行。”
“好。”百里景虽果然起身,拍拍身果断离去。
“……”卫茗目送他不带一丝尘埃离去的背影,只觉莫名其妙。
太子殿下的心思,非常人所能揣测!
回到东宫后,太子殿下挥挥手,招来了侍从关信,吩咐道:“御花园里的茶花开得十分好,你带人剪一大捆……”说着,他张开双臂比了比尺寸,“给淑妃娘娘送去。”
“淑妃娘娘?”关信错愕。虽说林淑妃是太子殿下的姨母,但平日太子与她并不亲近,至少……绝没有到往宫里送花的地步,还一送一大捆?好在林淑妃与太子有血缘关系,放在别的妃嫔头上,恐怕就得惹人闲话了。“这个……淑妃娘娘若问起理由呢?”
“就说……感谢她送的人。”末了,他仿佛自顾自肯定一般,“嗯,就这么说。”
于是,当大捆的茶花运到淑妃的瑶华宫时,着实让林淑妃娘娘恐慌了:“殿下说……感谢我送的人?”
“是的。”关信很肯定点点头,然后贼眉贼眼提醒道:“殿下咬重了‘感谢’和‘送的人’这两个词。”
林淑妃背脊一寒,思来想去,送给太子殿下的人,也就前些日子被他气急败坏轰出来的刷夜壶宫女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身为太子姨母,他才没有跟她多计较,没想到她这侄儿如此睚眦必报,这明显是在提醒她他在记仇啊!
林淑妃娘娘表示很惶恐!
可这花儿,退回去便是不给太子殿下面子,留在身边,看着那鲜红鲜红的颜色便日夜心惊胆战,林淑妃思前想后,果断唤来宫中所有的宫女太监,将花儿分了下去,人手一大束火红茶花。
一时间,整个瑶华宫弥漫在茶花的闷香中……
郭品瑶闻着这浓郁的味道,实在有些反胃,赶紧捧了开得正盛的花跑到尚食局,火速转送给好友,丢下一句“花瓣泡澡”便一溜烟跑远了,竟是一刻也不想多闻这花的味道。
视线回到东宫,关信奉命将花儿的去向尽数报给百里景虽,末了小心翼翼看了一眼主子,问道:“这样转送出去,真的可以么?”记忆中,太子殿下应该很不待见那位如今在六尚局当差的卫掌饮。
“无妨。”景虽摆摆手,眼角微微上翘。
“殿下……”
“还有什么?”
“小的觉得,您好像在下好大一盘棋。”
百里景虽恢复面无表情看着他,干净利落否定:“你想多了。”
关信“哦”了声,小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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