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宫旧影》第197章


公子汜没有说华昭殿的事和华昭殿里的人,因为华昭殿是他的秘密,只属于他的,他才不愿意和嬴渠分享,虽然嬴渠是他的君父。
嬴渠微微垂着眼眸,他的声音有些微微哽咽,若不细听断然是听不出来的,他说:“除此呢?”
公子汜仍是摊手,笑说:“除此?除此也就没什么了,奴婢们说那里有鬼,儿臣倒没见到鬼,都是他们以讹传讹罢了。”
公子汜不说,嬴渠也没有再就此话题说下去,罢了,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他现在知道她过得好坏,又能怎样呢?他不能去看她?而且他已经失明了,就算她此刻站在他面前,他也看不见她,看不见,直到他死,他都再看不见她一眼。
六年了,他都快忘了她的样貌了,模模糊糊的只剩下一个影子,和他那死去的母后一样,如此,他又有些后悔,当初他应该多看看她。
他这么一想,头又不可避免的疼了起来。
他自知时日无多,在临离世之前,他要如何处置她?杀了她,让她给自己殉葬?这样至少可以让她免于受田湘和嬴氏宗亲的折磨。
当然他也可以放了她,可他不愿意,她曾经想要杀了他,想要窃国,这是无法饶恕的重罪,他放了她要如何面对列祖列宗?要如何向宗室臣民们交代?
他若是真的爱她,就应该立刻杀了她,给她一个了断,这样总比他百年之后,她无依无靠的落到田湘宗室手里要好的多。
杀或者放,他的头越来越疼,腥浓的血涌到他的喉咙,在公子汜的叫声中,他渐渐没了意识。
……
魏姝已经许多日没有见到公子汜了,她想他是被田湘发现了吗?田湘喜不喜欢他?
魏姝听公子汜的话里,田湘好似对公子汜并不好,这样田湘会不会更讨厌公子汜?
魏姝知道自己的担心无济于事,可她控制不住,她数着日升日落计算着日子,在九日后的那天下午终于有了动静。
先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铁甲敲击声,接着便是斧头劈着木头的声,是秦军,秦军正在劈着封着华昭殿殿门的木头。
随着一声巨响,华昭殿陈腐的大门被打开,近傍晚的微弱的阳光照进了这间阴冷的寝殿。
这光并不明亮,但魏姝在黑暗中呆的太久了,即便是这点阳光,她也觉得有些刺目。
她看不见来人,只听见老奴喑哑的声音,老奴说:“换好衣裳,随老奴去政事殿”
等魏姝适应过来这光亮后,看见了身侧托盘上放着的折叠整齐的衣裳,是件绛红色的深衣,压黑色蟠龙纹滚边,上面还放着一块玉,是当年嬴渠送给她的玉,六年前她被关在华昭殿时,这玉被一并收走了,现下他竟然又还给了她。
她伸出手指轻触了触那玉,玉染了秋日里的寒气,凉的冰手,她的身子不了遏制的颤抖起来。
再度推开殿门时,她已经换好了衣裳,她走出来,看着天上的太阳,看着地上的杂草,公子汜没有骗她,这里确实没有人住,也确确实实荒废了许久。
她是被遗忘在这里的旧人,现下他要见她,她想:这绝不是因为他想她了,而是因为他已油尽灯枯,他不会留着她独活,他要让她殉葬,他生,她存,他死,她亡,他们生死都要被绑在一起。
老奴张口结舌的看着她,她实在是个美丽的女人,这么多年的囚禁非但没有使她衰老疯癫,反而更平添了几分脆弱的美,因为不见天日,她的皮肤呈现着一种玉似的白,在这绛红色深衣的衬托下如同凝脂。
半响,老奴才说:“随奴才来”
她跟在那老奴的身后,走过连接旧宫与新宫的狭窄的长路,两边是黑色的高墙,她抬起头来,头顶的天空也只剩下那狭长的一条。
终的老奴把她带到了政事殿,新宫的政事殿是巍峨磅礴的,朱红色的墙壁,黑油漆画的门窗,高翘的屋檐下坠着青铜做的占风铎,和青铜龙凤,这样的宫殿足胜过山东六国的任何一国,但她却觉得陌生,觉得冰冷。
老奴说:“君上就在那里面,您进去吧。”
魏姝的心忽又跳了起来,一下一下,有力的在胸腔里跳动,她能听得到,她曾以为它已经死了。现在它活了起来,她只觉得有些慌有些怕。
她迈了进去,老奴也将殿门关上。
政事殿里只点了一盏油灯,大半都被吞噬在黑暗里,墙壁上镶着的无爪青铜龙狰狞威严,而他就坐在高台上的一方矮案前,案上是堆积如山的竹简,身侧是一个年轻的小寺人。
他的神情是平淡的,没有微笑,也没有悲伤,他原本温柔的眼睛浑浊无神。
她知道,他看不见了,他成了一个瞎子,但他仅是坐在那里,就足够的威严和压迫。
她的手有些抖,身子也有些抖,她以为她这一辈子都再看不见他了。
……
“寡人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
……
她忽然无声的笑了,他食言了,同时也没有食言,因为他确实看不见她了。
她听公子汜说他病得很重,重到朝不保夕,也是,若非是他快要死了,又怎么会将她从华昭殿里放出来。
不过他看起来并不像传闻般严重,也不像一个垂死之人,他永远都是平平淡淡的,像是水,她抓不住他,看不透他,直到此刻亦是如此。
殿里陷入了沉默,终是魏姝先开的口,她说:“你老了”
老了,当年那个温润清俊的少年已经变成了老秦公,他的下巴上还蓄起了一层短短的胡须,真的是老了。
嬴渠也笑了,他笑起来还是那般温和,他的脸上已有了些许皱纹,那皱纹衬得他有些沧桑,温柔的沧桑。
他今年已经三十三了,当然变老了,他开口,声音还是淡淡的,他说:“除此呢?你还有何想对寡人说的。”
他想听她再说些什么,他就快要死了,他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即将油尽灯枯,他这一辈子杀了过人,也伤过人,这些人或许是他的宗族亲朋,或许是他的手足挚爱,总之他无愧于他的君父,他将一生奉献给了秦国。
他不知自己算不算得一个明君,他只知道在这最后的时刻,他想她了,想看看她,如果看不见,那就听听她的声音。
他不能杀了她,他做不到,他不忍心带她走,同时又不能让她落入田湘和那些宗室手里,他只能放她离开。
她以后会跟赵灵吗?他不知道,随便吧,他不愿去想他死后的事。
魏姝没有任何的话想说,但她仍是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会儿,方道:“没有”他们之间早就结束了,从他们拿起屠刀和□□伤害对方的那一刻起就结束了。
嬴渠垂着眼眸,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淡淡地说:“既然没有就将这爵酒喝了吧。”
话落,一旁的小寺人将酒爵端至她身侧。
魏姝笑了,她以为那是毒酒,她想:他到底还是留不得她,他就是死,也要让她先给他殉葬。
她端起那酒,酒爵是冰凉的,比她的指尖还凉,她说:“姝儿若是死了,嬴渠哥哥会与姝儿同穴而葬吗?”
她是故意的,故意这样叫他,她死前也不肯饶恕他,她偏偏要再折磨他一次,让他知道他们曾经是多么相爱多么亲密。
而她也确确实实成功了,他的心缩成了一团,但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回答,他看起来还是那么平淡,甚至他还是在微笑。
她将酒喝了,喝了个干净,她品不出那酒是什么味道,却听他说:“你走吧”
魏姝怔了。
他重复道:“你走吧,酒里的毒要两个时辰后才发作,你走吧,别死在寡人的咸阳宫里。”
她笑了,再无留恋,她也不想死在他的咸阳宫里,死在这令她作呕的地方。
她转身离开了昏暗的政事殿,再也没回头。
她不要死在咸阳宫,不要死在秦国,她往咸阳城外走着,咸阳城里非常的热闹,六国商贾云集,还有不少戎狄商人,这早已不是曾经的那个咸阳城。
她失落落魄的走着,与这样繁华的咸阳城格格不入,她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总之一路畅通无阻,或许她下一刻就会毒发倒下,但也只是或许,她并没有倒下。
咸阳城外,有一辆马车停在微微起伏的荒地上,马车下是个坐着木轮车的男子,他一身白色的衣裳,皮肤苍白,身型消瘦,他生的非常俊美,同时又非常虚弱。
赵灵是在这里等着她,因为嬴渠派人告诉了他,她今天会被放出秦宫。
赵灵皱着眉看着咸阳高大冰冷的城门,记忆中这还是第一次来到秦国,刚刚入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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