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上神》第49章


那是他从未听过的曲调,遥远的,苍茫的,仿佛一条来自亘古的河流,浩浩汤汤而来。在这声音中,一切知觉都在淡褪,万虫噬身的剧痛渐渐远去,他的心境,也仿佛和入了那苍寂的天地间,从未有过的……平和与释然。
可黄昏倏然远离,天幕之中血红的霞光失却色泽,阳气变换了阴气,夜幕已然盘旋在天际。
他感觉有什么沉重的东西从自己身上流走,魂魄中那样深刻的烙印竟也慢慢消失一般,努力得睁大眼睛,来自魂魄的视线穿透眼瞳深处的白翳,注视到一张看不清面目的颜容。
——明明,可以那样清晰得看到她的五官,她落在他视野中的脸,仍然让他觉得是模糊的。
月眼泉的屏障已然破碎,鬼鸟嘶嚎着围裹下来,她的身上发出一种不好用言语来描述的白芒,鬼鸟一触碰,就像是被灼烧似的无法靠近。群鬼猖狂,那白光微弱到像是随时都会熄灭般,可她依然紧紧抱着他,似乎觉察到他的注视,然后,笑了笑。
就这样一笑,遮蔽了天宇的鸟群顷刻之间化成了飞灰。
她在这样微笑的刹那,白芒真的熄灭了。
环抱着他的躯体慢慢变成砂砾,这个女人消失了,原地只剩下一株昙花,硕美的花盘凋落,枝杆枯萎成砂砾,风一吹,什么也没剩下。
视线沉入黑暗,他的眼瞳重又为深深的白翳所包裹。那颗心脏,却剧烈得跳动起来。
他一直所遇的……究竟是凡人,还是精魅?
※※※※※※
徒离初遇阿青那会儿,阿青还是个垂髫孩童。
可是看到她的第一眼,他便知道,自己所见的,不是个单纯的凡人幼崽。
彼时他离大妖就已差了临门一脚,实在不愿踏足妖界争劳什子地盘,凡世的名山大川又已被各式各样的修仙山门所占据,他也不愿跟凡人纠缠,索性拎着自己那株兰花,满人世得溜达,始终无所定居……然后他遇到阿青。
阿青是一个凡人,可让他觉着奇怪之处也正是在此,一个凡人魂魄里为什么有那样浓重的同族气息?
真是稀奇啊,阿青的魂魄中竟然藏着一株昙花。
“他是一切的因……也是一切的果。我已习惯了这样找寻他。”
“在这世间辗转越久,他便越发激烈执拗……或许我也该习惯,在这轮回中一次一次为他善后。”
“徒离,莫要追究这些,我与他也只是在人世挣扎的两抹幽魂罢了,在你停留此世的时光过去之后,便忘了我们吧。”
“五年啊,足够了。”
“足够我……再次寻找到他。”
徒离带了鬼童五年。他将月眼泉凝练成法器,化在鬼童两眼中,于是他的眼睛终于能够视物。
阿青殒命为替的那举措,化去鬼童魂魄中的妖族烙印,同样也改去了他的命格。虽然仍旧极阴,至少也因祸得福,至此鬼怨之气不染身。
五年之后,徒离晋升大妖。妖界再次派使者来迎,这一回,他没有拒绝。
鬼童被人牵着手,走进琼楼玉宇的大殿,一个地位尊贵的男人形色激动得站起来:“这样的、这样的命格!果然是天作之合!盈盈……快带去盈盈那里!”
☆、54
相传天地之间有十洲三岛、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皆为修仙之地。
其地灵气鼎盛;自古有能者据之,可能是仙;可能是人,亦可能是妖。洞天福地钟灵毓秀;另有一番气象;虽同属人界;却是与凡人所处空间交叠的另一空间。每一个洞天都遵从着自己的规则而运行,其中山川日月;自成一格。
他渡魂世间数百载;却是第一回;见到此世的别有洞天。
西玄洞府坐落于华山之间,占据天底下灵气最盛的几条龙脉之一,其主甚至拥有前朝皇族血统。虽然家族式的影子令它无法名扬天下,但于求仙问道之人耳,亦是可遇不可求的福地。一路走来,处处景观大开大合,气势磅礴。
徒离临走前将他带到这里,却不是没有思量的。他游览这世间多年,留下的踪迹遍布大江南北,见识过的人见识过的事更是数不胜数,只是,因为阿青而驻留,又因为阿青丧失对这人世的所有兴致。阿青魂魄中那株昙花枯萎之时,连他都难免有心如死灰之感。
当年西玄中人与他结下善缘,他离开这世间时,掐指算遍所有牵系,然后在算到西玄的那一瞬,怦然心动。
此世连当今受天道庇佑的皇族,他也可轻易算得,却只有这西玄他算不得。内心的惶恐酸楚与阿青离世时的莫名心悸如出一辙,徒离便明了,他多留这五年的缘由便应在了这里。
阿青已经转世。阿青在等待着鬼童。
徒离带着鬼童来到西玄洞府。而看到鬼童的第一眼,那管事者打扮的道姑便泪如雨下。
※※※※※※
在琼水灵池中泡过,换上灵石搭缀的锦衣华裳。沉默无声的女侍轻巧得为他梳起头发,将绣满了特殊符文的缎条缠满他的周身。
又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这洞天有着无穷的禁制,在那禁制的夹缝中,三千世界都影影绰绰。往外多看的每一眼,都能窥探到神秘又磅礴的世界。他不敢多看,每一眼,都在损耗着他的精气神,再多,便恐寿命消减。
越往里走,寒气越重。为他带路的女侍在瑟瑟发抖,但即便是血肉都在痉挛,她们的脸孔依然是平静无波的,若不是眼中的灵气预示她们还是有自己思想的活人,定会以为所见的只是些傀儡。
后来他站在一座殿堂前,周身所有的人躬身退下,留他一个人被寒气侵袭。
即便他体质属阴,还是水月之太阴,直面这寒气时还能感觉骨骼中些微的战栗。通身的锻条被鼓起来,呼啦啦作响,上面刻下的符文流转着银色的流光,禁制被激发,护着他全身血脉通畅。那股被窥探的感觉丝毫没有消退,反而更强烈。他知道即便此刻只有自己一人,他还是被无数双眼睛所注视着的。
停顿了片刻,抬脚慢慢步入那琼楼殿宇中。
看到里面,他才惊觉这建筑竟全是千年广寒石筑就。亘古的深渊水涧底部,从不为阳气所触碰的地带,积聚千年才能凝就出来的广寒石,在这里竟多到可以筑造这样华美的殿堂,不能不令人心惊,也不知道要损耗多大才能将此地建成。怪不得没有人跟随他进来,普通人在此只伫足片刻,就会为这寒气同化而融骨成水,即便是修道者,也会被恶阴入体,减损修为。
然而越往里走,他就越感觉到怪异。那连广寒石都无法压制的浊气!
他的脸色安静如常,心脏却如坠深谷。开天辟地之时,清气诞神,浊气则在新的世界中飘荡,最终不知归处。但少有人知道,浊气染上盘古神血,孕育出了魔……难道,这堂堂的西玄之地竟接纳了一只魔?为了掩饰那浊气,竟不惜以广寒石建屋以藏?
他的疑问在不久后就得以解答。
殿堂正面深处只通往寝宫。镶嵌于壁面的流火景灯无声无息燃着,光线折射在雪萤石的壁花上,显露出星辰般如梦似幻之景。寝宫里生满了无根的血蓼,一面是广寒阴气,一面是炎浊流火,两者相溶,竟让它们在冰层中灼灼燃烧。
一座广寒石雕成的大床摆放在前面,精致的雕花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且无时无刻不在激发,淡淡的银光与他衣裳所缠的缎带如出一辙。床架上月银的水晶纱缀着无数的蔷薇石,同样排列成阵势的形状,一切事物都华美精致得不似人间,却也像是苦苦压制着什么无法被控制的事物。
他走进寝宫的门,之后的每一步,五脏六腑都像在被震荡一般。那震荡越来越剧烈,浊气在侵蚀着皮肤,让他开始头昏脑涨。他缓了缓脚步,深深吸了口气,将绽露出的所有青筋压回去,然后,缓步上前。
透过层层叠叠的纱帘,他看到一个人影。那是一个女孩,盘腿坐在床上,锦衣华裳,与他差不多的年纪。
他看的第一眼,便知道,那是人,拥有强烈浊气的人。
可人怎会有这样的浊气?
隔着那一帘朦胧的水晶纱,两双眼睛都对视了那么许久。然后,一只手悄悄抓在了纱帘的边缘。
女孩露出那张近乎惨白的脸,温柔又好奇得望着他。
她的脸白的近乎透明了,仿佛,轻轻呵一口气,都能让她化在空气里。她明明没有任何表情,眉眼间依然是无法想象的温柔,甚至小小的身躯似乎盛放不住这样的温柔,所以才让她的眉因为无时无可不在承受的痛苦而轻轻蹙着,所以才让她的眼因为无法接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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