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陵_容九》第145章


长陵的脸色一瞬间难看到了极点,但握住越青衣的手却没有因此松开,“若姑姑所言属实,贺康文确实是我们越家的仇人,他若还活在世上,我必定亲手血刃,但是……他既然已死了十多年,又何必非要追着叶……追着贺瑜不放呢?”
越青衣被当世第一高手扣住,自是寸步难行,她的手上青筋暴跳道:“子偿父债,本是天经地义之事……何况……他既是贺家的主事,贺康文死后,我还是被贺家囚禁这么多年,这个仇,我不找他报,又当找谁?”
长陵心头微微沉了下去。
越青衣不至于连自己被关在什么地方都不知情……她也没有必要冤枉叶麒。
“我姑姑说的话,是真的么?”
叶麒仿佛反应滞后了,方才那一瞬间,他试图在越青衣的话里找出什么破绽,以证清白,但那一瞬间之后他想起来了——贺家封地的囚牢中关押着不少罪犯,确实有一个女刺客,一刀险些刺到父亲要害,后来那道伤还成了父亲的顽疾,不知因何缘故父亲没有杀她,而是命人把她看押起来,起居饮食甚至给了优待。
后来直到父亲临死前,还嘱咐太爷爷不能杀她,但也不能放她走。
叶麒喉头微微动了两下,问道:“敢问越前辈……可是从江陵封地而来?”
越青衣冷笑一声,“你肯承认了?”
叶麒情切望向长陵,往前踱出一步,长陵冷冽道:“你站着别动!如此说来,并不是我姑姑冤枉你了?”
他顿住脚步,沉默片刻,终于还是点了一下头,“只是我从来都不知道,那人是你姑姑……也就是越前辈,我曾经也想去囚室中看一看,但我太爷爷不肯,说那些囚牢里关押的多是与贺家有仇之人,唯恐……会有什么意外……”
小侯爷这一身是嘴的功夫好像在这一刻失了灵,说到一半就难以为继,他想要解释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解释,就像这件事本身,他感觉这是锅从天来,但又委实脱不了干系。
乱世之秋,各方诸侯为挣得利益杀伐决断,谁也不是黑白分明的善茬,他能在贺家做这么多年顺遂心意的主事人,都是前人铺好了路,姓贺的哪能摘得干净?
他甚至没有立场求得长陵的谅解——他们重逢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长陵因为看到亲人,流露出属于烟火气的欣悦之意。
这位姑姑,必是她极为尊重而亲近的亲人,换作是他,就能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么?
越青衣看长陵还不肯撒手,“亭儿,你怎生如此糊涂?”
长陵低声道:“姑姑,他救过我的命,不止一次,我不可能由着你去杀他,何况……你也杀不了他。”
越青衣道:“难道你因为自己的一己私情,就能枉顾越家的仇怨了?”
“枉顾做不到,但是恩将仇报的事,我也做不到。”长陵闭了闭眼,硬是将百结愁肠压了回去,极轻道了一句:“你走吧。”
这最后三个字,字字如鞭,是对叶麒说的。
他闻言,心头沉甸甸地一颤,她若是怒极而斥,甚至要出手揍他,事情倒还有转圜的余地;但越是如此云淡风轻,越说明她心中恩怨分明——既要分明,然是两清。
叶麒的嘴唇已褪尽了血色,他强自镇定下来:“长陵,此事确是因我而起,就算、就算你恼我,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眼下安溪镇并不太平,你若是……”
他还待晓之以情理,长陵不留情面打断他的话:“小侯爷还打算让我和姑姑接受贺家的恩惠么?”
接着,不待他说话,她一抬手堵住他,却不看他的眼睛:“今日我放你走,前仇旧事不再追究,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不必再碰面了。”
叶麒狠狠地一震,看她一副再也不想多看自己一眼的样子,只觉得自己心口的疼痛更甚了,长陵看他一动不动,又怒叱一声:“还不走?要我轰你么?”
知她言出必行,叶麒不再多费唇舌,他不愿她继续留在钱宅,只能自己先行离去。
“好,我走。”
他刚掉头走出几步,长陵的余光却微微瞄了过去,看他脚步虚浮,心知他终究是受了伤的,正在这时,叶麒忽然回过头,长陵不留痕迹的收回视线,假作不见。
“客栈我不回去了,包袱和马匹都留在那里。”
长陵没再吭声,等到叶麒走远之后,方才松开手,越青衣原本心中恨极,此时见长陵神色黯然,又隐隐有些不忍,“你对他倒是用情至深。”
*****
出了钱宅,子时已过,街头巷尾冷清幽寂,连月牙都被乌云藏了尾。
叶麒扶着墙走出两条街,也不知是夜里的风凉,还是那一掌当真伤到了心脾要害,风一刮顿时觉得身上每一寸体肤都寒到了极处,手不由自主拢了拢衣服,恨不得蜷成一团。
他素来遇事沉着冷静,天塌下来都能好整以暇地望着天想想塌方的缘故,再不慌不忙去填补——然而此时,他只觉得自己心口裂出了好几条缝隙,一种从未有过的茫然萦绕他的三魂七魄……
能补天又如何?哪怕他有天大的本事都不可能掩盖父辈的仇怨与过错。
叶麒想着方才那一幕幕,心道:她待我还是极好的,她要我走,自是怕我被越姑姑所伤,我走,自是怕她为难,可是我爹伤她、关押越前辈的事是真……她又岂能毫不介怀呢?
有那么一瞬间的光景,他升起了一点儿悲凉的念头,只觉得老天大概真的不太容他,才会让他一出生就让他犯下了个弥天大错。
没由来的,脑海里莫名想起那一句:“纵是免冠徒跣,行深山巨谷,仍能以衾拥覆。”
叶麒脚步一顿,指尖下意识跳了一跳。
越长陵是什么人?
她是能为一个一心想要杀她的小刺客渡送真气的人,她是敢向处于敌对的他提出合作的人,她是能不以为意的说出“天下向来是能者居之,你要相争,我自当奉陪”的人。
这样的二公子,又岂会轻易因怨而弃,岂会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就与他分道扬镳?
叶麒回忆着那句“桥归桥,路归路,”眸光不觉亮了起来,心道:是了,我怎么没有想到?她要报仇,还要参加武林大会,我们怎么可能会碰不了面?她说不碰面,实则是个反话……桥……她必是邀我在桥间等她。
念及于此,被抽走的力量仿似又拢回来了些,他不由加快脚步,往方才来时经过的桥头而去,迫不及待的想要与她相见。
许是伤怀之意稍减,思考能力重新涌回空荡荡的脑中,叶麒这才多出一分心神想起今夜的种种“突如其来”。
越青衣说有人告之她仇人将现身于此,那就说明有人知道他会出现在钱府——她已在钱府呆了两日,而他与长陵从燕灵村出来几乎马不停蹄……
叶麒眸中晃过一丝寒意——此人早知荆无畏会将此地告之于他们,算准他们早晚会来安溪镇中,是以纵走越青衣并诱她藏身至此……想利用她出其不意杀了自己?
不,能算到这一步的人,应该知道他与长陵的武功底细,利用越青衣杀人,倒不如派更高明的刺客埋伏……
那么,如果用意不是杀人,是什么?
答案呼之欲出。
离间。或许……离间之后,还会有更周全的计策……
前方拐角处一道人影缓步而来,来者是个高手,却没有继续隐藏下去的意思了。
叶麒已经猜到了,所以在这时见到此人,也并不太过意外,他站直了身子,冷冷道:“果然是你。”
那人止步于五步之外,温文尔雅地施了一礼道:“小侯爷,恭候多时。”
叶麒警惕的微微转眸,感受到周围一圈刀光缓缓临近:“我早该想到……你不攻入燕灵山,必是另有所图。”
“我们本是同一类人,自作聪明,以为可以将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以为自己都是‘黄泉’。”那人淡淡一笑:“只是谁也不会算无遗策,有时你赢,有时我赢,这才有趣,不是么?”
“说的不错,胜败本乃兵家常事……”叶麒伤势不轻,每呼吸一次都觉得胸腔之处有如利刃划过,只是他的脸上没有表露出什么痛意,“只是你应该清楚,今日我若死在这儿,你就永远不可能得到你想要的。”
“贺侯,你错了,你知道你这一次败在何处了么?”他施施然拢了拢自己的长袖,笑了一声道:“人之所欲所求,总不会一成不变,而你不知道如今的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
回到客栈之后,长陵直等越青衣熟睡下去,方才不动声色地起了身,溜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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