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臣记》第99章


我又叮嘱他切勿生气或者操之过急,好好陪着绛雪并安心等待,之后对他恭敬的欠身,告退离开。
我以为陛下会对我发怒或者斥责我,然而竟都没有。她以沉静的姿态等待我回来,之后只是对我伸出手,要我向往常那样握紧她。
“元承,这件事,我做错了。”她平静的说着简单的几个字,却是我十几年岁月里第一次听到,她承认自己做错了。
我暂时忽略掉自己对这个新鲜词汇产生的各种复杂情绪,只是更用力的抓住掌心的柔荑,希望能给她以宽慰。
她看着我,目光有些无力,但却一如往昔般清晰理智,“蕴宪不像我。他是个想要自由和快乐的孩子,善解人意,富有同情心,却有着超乎常人的固执和坚持。也许他真的不适合,这个位置。”
“你还记的他刚出生时,我曾问你,他是否像我?”她问道,从前的画面再度浮现眼前,她的神色渐渐变得温柔。
我想,我眼中同样也有一脉和润之色罢,“是,臣记得。臣那时候就说过,殿下很像您。如今,臣也一样这么觉得。您也说殿下非常倔强和固执,这点正是和您一样。”
她浅浅的一笑,摆首道,“是么?原来这固执是这么的伤人。我终于也感受到了……”
我沉默须臾,将心里的问题和盘问出,“陛下决定要成全太子了么?不仅仅是他的感情,还有,他想要的自由?”
她苦笑,“不然还能怎样呢?我已经是孤家寡人了,倘若真的因为赐死了他心爱之人,令他一生都恨我,那又有什么意思呢?我并不想他那么恨我,因为我知道,怀着对母亲的恨意,是一件多么令人心寒的事。”
时隔多年,她还不能释怀么?我无语叹息。
“我老了,真的。我觉得我的心没有从前硬了。”她感慨,意态萧索,“也许,是因为你罢?你让我变的没有从前那么冷,那么狠。”
我蓦地想起太子之前的话,却不敢相信自己真有那么大影响力。我低首垂目,却忽然感觉到她的手拂过我的脸颊,然后在我的脸上久久的停驻。我不由得抬眼,大约有些迷惑,有些不安的看着她。
她笑意温暖,目光柔和,轻声说,“我总觉得自己是孤家寡人,其实并没有。我尚且有你。每一次,你违背我的意图,阻止我的时候,我都会想想,元承这样做,一定又有维护我的理由。确是这般,你每次都成全了我的名声,小心翼翼的保护着我。我想我已经习惯身边这样的你。只是你,还是不信我啊。”
她忽然语气一转,有些委屈有些埋怨,“你那样匆忙的跑进来,是真的以为我会赐鸩酒给蕴宪么?那样绝决,你一点都不信我,真让我难过。”
她问的我哑口无言,我惭愧的低下头,不敢看她。
沉默片刻,她继续娓娓说着,“你只是不敢冒这个险,你宁愿自己死,都不能让我背负毒杀亲子之名,是不是?也许那时情形太过急迫,你自己也没弄清楚心中所想罢。但是我知道你的想法。所以我不怪你。何况,你从来都不能坐视一个人在你面前被杀害。”她微笑着,道出这些我尚来不及整理的心绪。
于是我抬首,回应她一个温煦的笑容,悠长岁月里,我们早已在不知不觉间,互相了解了彼此的心意。
此后的事情处理的水到渠成,太子上疏自请退储君位,降王爵以就藩。陛下亦恩准,降其为宁王,将她一直心心念念的吴中赏赐给他为封地,同时准了的还有太子与绛雪的婚事,待太子满十六岁后行大婚之礼。
数日之后,她再度下诏昭告天下,立鲁国公主为皇太女。这一年,皇太女李蕴宜刚满八岁。
也许是因为刚刚立储,也许是因为陛下对这个小女儿希冀和忧虑并存,她开始热衷于督促公主的课业,聆听她对于政事的见解,教习她有关于帝王之道。如此一来,陛下闲适的时间倒比从前更少了,她渐渐的也开始有些疲态。
“我这么勤政,怎么也不见你夸我?”她怨怪我道。
我连忙对她说着夸赞的话,脸上的笑容却暴露了我此时的真正想法,令她看了越发不满。
“你不是真心的,还是别说罢。这样下去,我几时才能去一趟江南啊?”她抬眼,做无语问苍天状。
对于她的执念,我由衷钦佩,“陛下可以先把公主培养好,这样您离开京城,有监国太女坐镇朝堂,您也就可以放心游山玩水了。”
她轻瞥我,不满意我的回答,“说到底,你也应该帮我多分担些。我下江南可是要带着你的,难道你不想我和一起么?”
对于她发出的这个邀约,和随之而来我脑海中想象的画面,都令我情不自禁的嘴角上扬,我对她深深颌首。
“不过,陛下也知道,如果您去一次江南,花费巨大,几近劳民伤财,沿途地方官员还不知摆多大阵仗来迎合您。其实,京城也有好玩的去处,陛下如果真的想散心,不如挑个好日子,臣陪您出宫去游览也就是了。”尽管我心怀向往,但尚存了理智来规劝她。
她一径摇头,想了想答我,“你说的固然好。其实我也不过是想多看看,那些大好的河山究竟是什么样子。一个帝王,虽说富有四海,坐拥天下,其实说到底,还不是被困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巨大牢笼里,金碧辉煌的宫阙就像一个金色的笼子,死死的罩住你。而那些在野的文人也好,雅士也罢,倒可以江山处处留下足迹,他们眼里的这个世界,也许更有趣些也说不定。”
她忽然轻轻笑了,垂目凝思,片刻之后,悠然神往的说道,“都说江山是帝王的,一个并没有看过她的疆域的帝王,也许真的不能算这江山之主。元承,万里江山风月,本无常主,唯有闲者才是主!可惜,我们都没有那般闲适的好运气。”
第一百零二章 何事新愁年年有
冬至来临前,宫中新进了一批各州府选上来的年轻宫女,为显皇恩浩荡体恤宫人,同时会准一批年满二十五岁周岁的宫女出宫归乡。
阿升这些日子闷闷不乐,似有心事。我一再询问他,他却只摇头不语,自他少年时代起便鲜少有遇到不快之事又不肯告诉我的情形,我不禁纳罕,直到看到司礼监报送的这一届放出宫的宫女名单时,才明白过来。原来在尚衣局服役,叫樊依的宫女也在名单之列。
这些年,阿升已和樊依建立了一种颇为亲密的关系,类似兄妹,又无话不谈,他每每无事时便会去找樊依闲谈互娱,很明显他并不想失去这个密友,心里一定很不舍她即将要出宫离去。
我有些踌躇,不知该不该提醒阿升,这是宫女到了年纪应享有的权利,除非她本人坚持要留在宫中服役。我暂时将那份名单按下未提,思索着找个机会,亲自去问问樊依的想法。
一日傍晚,我去西暖阁中陪侍陛下。如今她已很少让我亲自奉茶,且暖阁中新来了几个宫女还算伶俐,我便专注于为她念奏疏,让她可以有时间一边思考并稍加休憩。
“承乾宫和长春宫新进的宫女也都是你亲自挑的?”批完奏疏,她问道。
“臣负责挑选养心殿和承乾宫的宫人。长春宫的人选交给了孙泽淳,他还算得公主的赏识。”
她立即听出我的意思,“蕴宜还那么不给你面子?既如此,你就少管长春宫的事,若有事只管来告诉我。”她此刻心情甚好,于是笑着埋怨我道,“行了,这会儿并没旁人,就别臣来臣去的了,听着累。”
我忙笑着答应了。正说着,一个脸生的宫女将新沏的女儿茶,里面加了些芡实红枣,既消食养胃,又有助安睡。我看向那宫女,她年纪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圆圆的脸庞,很干净俏皮。我隐约记得她好似叫做俞若容,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然而她好似还没完全适应这项差事,半垂着头端着茶盘,快走到书案边时,忽然手一松,茶盘从手中滑落,上面放的天青汝窑茶盏跌落在地,幸而地上铺有有地锦倒未曾摔碎。
俞若容登时脸色煞白,惊慌的看了我一眼,迅速跪倒,一边拾着茶盏,一边向陛下连连告罪。
她此举若要严究当算是御前失仪,该罚俸或者受些责打端看陛下此刻的心情。陛下皱着眉已有些不悦,一时也没有立即发落她,她大概越发觉得陛下正积蓄着怒气,吓得一径默默的叩首,却不知该怎么说些讨饶的话。
我拾起那茶盘,见两边扶手之处有些油腻的痕迹,又着意看了一眼这俞若容,心中隐隐猜测,她大约是得罪了什么人,人家在这茶盘扶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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