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臣记》第108章


雪花开始密了起来,风卷着细雪吹落在我眼睛里,眯得我一时无法睁眼,四周静谧无声,除了上夜的宫人偶尔走过,手中的铃铛摇曳作响。
此时真是北风卷地百草折,愁云惨淡万里凝。我挪了挪有些僵硬的膝盖,然而膝头已湿透了,再怎么挪动也不过是挨着坚硬且潮湿一片的石板。原来这滋味真不好过,我自嘲的笑了起来。
阿升守约的送来了暖炉和烫的滚热的酒,在我的催促下,他才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手炉里的火渐渐熄灭,余温留存不久便即化作一团冰冷,温热的酒喝下去也不过是令我暂时不觉得寒冷,我紧了紧身上的鹤氅,这样一动不动的跪在雪地中却是很难维持身上的温度。我甚至有点希望此刻能有个火炉在身畔了。
这场雪下得一天一地都是,不到子时,雪已快没过我的膝盖,明朝应是万里山河银装素裹,不知泰山上是否也有落雪,那该是很壮阔美丽的景致罢。
神思有些飘忽,于是我再度挪了挪腿,让那些冰凉的新雪刺激一下麻木的膝盖。闲极无聊,我开始环顾万籁俱寂中磅礴庄肃的宫阙。
虽然已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我却没有机会在幽静无人之时感受它那压倒一切的气势,那是它身后的皇权赋予它的绝对威严。而我在它面前是那么渺小,无论我是否甘心跪倒,都无法撼动它一丝一毫。
我此生已俯身它脚下太久了,即便想要挣扎站起,僵痛无力的双腿也无法令我从容挺立。
我漫无边际的想着,任由一种虚空感缓缓侵袭,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踩着新雪发出清脆铿锵的脚步声。我回首望去,是一个宫女撑着伞,手中提着一个食盒,她艰难的抬着腿,一步步向我走来。
行至我面前,她蹲下身子,将食盒放在雪地上,然后又怕凉似的重新拿起来,在地上铺了两张巾帕,才把食盒置于其上。做完这些,她慢慢的收起了伞,露出她的面容,我这才得以看清,那是一张圆润中带着几分娇憨的年轻面孔,随后记起,她是在西暖阁中服侍的宫人,俞若容。
“周掌印,我给你送点吃的,还有酒,你且暖暖身子罢。”她低声说着,打开食盒取出酒壶,递给我。
恰到好处的温度,我对她颌首微笑,“多谢俞姑娘,这么冷的天气,麻烦你了。”
“您记得我?”她讶异地抬眼问。
我点头,“是,御前服侍的人我都有印象。”
“哦,那您一定还记得,那日我跌落茶盏,幸亏是您替我说话,我一直都没好好谢谢您。本想着找个机会给你磕头呢,这救命之恩大过天……可惜我没什么能报答您的,只能给您送些东西来了。”她轻轻的说着,在一片寂静中,她的声音令周围显得更加空旷。
我对她应以一笑,“哪有什么救命之恩,即便我不说话,陛下也不会因这点小事责罚你。东西我收下了,你赶快回去,让人看见会惹麻烦。”
她摇头,“我不怕什么麻烦,还能怎么样,左不过再罚我一顿呗,又没说不许人来看您。我都来了,就陪您说说话儿,要不怪闷的。”
我不禁失笑,小姑娘胆子倒是不小,可惜我不是擅长说话之人,半晌也想不出该谈些什么。
她似乎也有同感,轻声叹道,“您这得受多大罪啊,明儿怕是连路都走不成了。回头腿上还得落下病,一到阴雨天总会觉得疼。您……干嘛非得救一个害您的人啊?”
我思考着她的问题,然后答她,“我只是不忍,让一个人在酷刑下毫无尊严的死去。其余的倒没多想过。”
“您心地真好。唉,可惜好人,总没有好报。”她极轻声的说着。
我摇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救人性命,是该做之事。何必图回报呢,好或不好,只是个人的缘法,我不怨,亦不羡。”
见她目光茫然,我一笑道,“谁说好人没好报,当日我随口一句,你便记下了,今日送酒送饭让我取暖,这不就是结了善缘,种下的善果。”
她若有所思的缓缓点着头,之后对我展露了一个充满感激意味的笑容。
我又道,“好了,你该回去了,再待下去会冻病的,那可就是我对不住你了。”
她终于听话的点头答应了,又嘱咐我趁热快些将点心用了,这才对我欠身一福,踏着比来时更厚的积雪深深浅浅的慢慢离去。
第一百零九章 相思本是无凭语
五更鼓敲响,又过了一阵,天色蒙蒙亮了起来,我呼吸着雪后清洌的空气,舒展早已疼痛困乏的背脊。
城楼前渐渐汇聚了一众晨起前来扫雪的内侍,有人经过一夜安睡似乎忘记了昨日之事,看到我跪在此地的一瞬竟陡然生出惊讶之色,随即又迅速低眉敛目,佯装对我视而不见垂首匆匆走过。
卯时阿升如期而至,一同前来的还有他召来的几名内侍,抬着一副肩舆。我看着那肩舆,无声的笑了一下,并没多话。
我猜到起身时的艰难,幸而有阿升扶着我,然而站立之后才发觉更难,膝盖好像不会直立一般,完全没有力气,我半靠在阿升身上,对他抱歉道,“对不住阿升,要靠你扶我回去了。”
“咱们不走回去,您上去坐着,让他们抬您回去就是了。”阿升心疼的说道。
我轻摆首,因刚才的吃力而有些气喘,“你费心了,但是我坐不上去的,总归还得走回去。”
阿升十分不解的看着我,但是很快无需我回答,他便明白了我的意思。因为远处快步行来了一群人,那是孙泽淳带了一众长春宫的内侍们。
孙泽淳似猛吸了一口气,抚膝叹道,“哎呦,元承没事罢?你说这话儿怎么说的,谁知道昨夜儿里雪那么大下个不停啊,可难为你了。觉得怎么样?还能走么,要不我搀你回去?”他作势要过来扶我。
阿升拦在我身前,挡住了他,撇嘴笑道,“不敢生受您老人家,我扶大人回去就得了。”
“哦是是,还是阿升懂事。”孙泽淳讪讪的笑着,喝命跟阿升前来的人道,“都干站着干嘛呢?不知道来搭把手扶着掌印,一群没眼色的东西。”
他回首之际,仿佛才看到那副肩舆,转向我,面露为难之情道,“这,这怕不成罢?元承,按规矩你这是受罚又不是受伤,为表示你有悔过之意好歹也得自己走回去才是,你说呢?”
我尚未说话,阿升带着一丝怒意不耐道,“罚也罚了,大人也都认了,这罚里头只有跪,可没规定用什么方式回去。您用的着这么火急火燎大清早就赶来监视大人么?还是起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呢,哼,若不是,这会子还不知怎么踩乎人呢!”
孙泽淳被他抢白的一阵无语,伸着指头点着阿升,恼羞成怒道,“阿升这口齿越来越伶俐了啊,小心早晚坏在这张嘴上!我用的着监视元承么?我是奉殿下之命来看看……自然我也是关心他的。”他一指肩舆,不悦道,“这该怎么回去也不是我的意思,元承你一向是明白人,不会让我为难罢?”
我在一旁慢慢活动着腿,听他问话,便点头道,“当然,我不会让你为难。我自己走回去。”
他神色稍霁,又趋步向前靠近了我些,想要表达某种关切。阿升立即想挡在我身前,我拉住他,对孙泽淳道,“你也别为难我了,请问我可以走了么?”
他怔了一下,很是尴尬的笑道,“当然,当然,你好好养着些。”
我尽量让自己走的没有那么艰难,刚走了几步,他忽然叫住我,“元承,你……不会怪我罢?你知道,我也是无可奈何。”
我沉默须臾,没有回首,只是对他默默的点了点头。
午门到乾清门的距离从未让我觉得这么遥远,好不容易挨到了房中,甫一坐到床上,真是令我长舒一口气,原来这点路,我已走得额角冒汗。
阿升迅速的指挥人打滚热的水,拿巾帕,去太医院请太医,众人一阵忙乱。他轻轻卷起我的裤脚,慢慢露出被青色覆盖着肿胀的膝头。一看之下,他嗟叹不已,抬眼看我时双目含泪。
我拍了拍他的头,轻松道,“不要紧,过两日就好了。”
他拼命抿着嘴,下颌犹自颤抖,挤出一个凄楚地笑容,自去拿了巾帕沁了滚热的水准备为我敷腿。
一会儿功夫,被他派去太医院的内侍回来说道,“太医院这会一个人都没有,问了值守的内侍,说是太女殿下晨起不舒服,把所有太医都叫去长春宫伺候了。”
阿升登时大怒,抑制不住的将手中蘸湿的巾帕重重一抽,铜盆应声倾覆,冒着热气的水流淌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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