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臣记》第113章


陛下长久不语,于平静中流淌着她对于少年时代和某种情怀逝去的悲伤。
“关于秦启南的身后哀容,那些大臣们有什么说法?”她问。
我想着近日看到的上疏内容,回答,“迁楚国公灵柩回京,追封其为楚王,配享太庙,入昭陵。”
昭陵是她的陵寝,她听后淡淡一笑,有些无奈的蹙眉道,“我才刚许愿,和你,生为并身物,死为同棺灰。原来却是不行的。”
“我已经和你拥有漫长的生的岁月了,不能太贪心不足。何况死后的事亦属飘渺。”我安慰着她,也是安慰自己。
她摇头,轻叹道,“我不能也不愿面对他。生前已是怨偶,死后……如何相见。”
“因为你杀了他父亲么?”我问。
她不置可否。我想了想,再劝道,“武后夺了李家天下,屠戮了那么多李氏子孙,尚且要求死后和高宗合葬,她都能面对,何况你是一代名正言顺的君王。”
“不是,我也有自己的执念!”她转头看着我,幽深的眸子里确实闪烁着绝然之色,“我是君王,自然能决定自己死后之事。否则做皇帝还有什么意思!”
对于世间事和命运,她本就比我执着的多,自然她也有可以执着的勇气和权力。我不再劝说,听从她遵照内心的决定行事。
三日后的黄昏时分,公主不顾内侍的拦阻,毅然闯入西暖阁,愤而指责陛下,“为什么不让父亲的灵柩回京?为什么不让他入昭陵?他难道不是你的丈夫,我的父亲么?”
她似乎已预料到会有这个情形,平静道,“这是我的决定。你的父亲是大逆之人的儿子。我已追封他为楚王,在荆州为他修亲王陵寝,这已是格外的恩典了。”
“大逆之人的儿子?”公主声音颤抖,“那么我呢?我也是大逆之人的后代了?”
她略一抬眼,冷冷一顾公主,“你年纪不小了,应该知道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能说。”
公主凄然地摇头,目中含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是一个没有享有过父爱的人。听宫人们说,小时候父亲很喜欢我,每日都会来看我,抱着我的时候会一直面露微笑。她们还说父亲是个文采风流,英俊潇洒的王爷……可惜这些都是旁人说给我听的,我却一点印象都没有。如今他去了,你竟然连他的面都不让我见,为什么就不能让他回京呢,京城才是他的故乡啊。”
“既然没有印象,何来那么多感情?”
公主悲伤的摇着头,“他是我的父亲!我既没有承欢膝下的福分,难道连最后这点人子之情都不能尽么?”
“资于事父以事母,而爱同。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你的人子孝道都学到哪儿去了?你的母亲尚在,难道你就是用这种逼迫母亲的方式来换取对父亲一日的尽孝么?”
公主睁大了眼睛,匪夷所思的望着自己的母亲,“我不过想见他最后一面,你就说我逼迫你!那么你又何尝顾及过我的感受,他是我父亲,你却以他是大逆之人的后代为由拒绝让他入昭陵,你考虑过日后我如何面对天下人对此事的窃笑和质疑么?”
她不愠不怒,冷静道,“你想的太多了,这件事还轮不到他们来质疑你。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我真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绝情。”公主喃喃道,忽然她转顾我,怒目而视,挥袖直指我道,“我知道了,又是这个人出的主意,是他摆布你做的这个决定。他当然不想父亲和你在一起,因为他怀着阴微下贱的想法,想一直独占你。”
陛下深深蹙眉,挥手道,“你伤心过度,我不会和你计较。你回去罢,无事不必过来。”
公主青涩的面庞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她后退着,一壁摆首,“母亲,你任由这个阉人残害亲人,秦家,父亲,都是毁在他手里。下一个是不是该轮到我了?他就是你身边的薛怀义,张氏兄弟!如果母亲再不醒悟,那么我也不惧做太平公主,我早晚会诛杀了这个祸患!”
陛下显然被这个说法震惊了,继而勃然大怒,她的广袖挥过书案,所触及到的物事纷纷零落在地,一片狼藉。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一片伤心画不成
公主走后,陛下陷入长久的沉默,沉静如水的面容看不出怒意,却有无限的疲惫。
我想不出该用什么言语来抚慰她,公主的指责同样令我感到震惊,心底一片茫然。
陛下将公主禁足于长春宫,此举很快在朝堂上引发了第一波争议。以都察院为首的言官们先是以楚王入昭陵乃是大礼仪为由上疏,劝谏陛下,见谏言无果,遂一连数日于皇极门外跪哭。
接下来的上疏内容则是为公主进言,并将矛头直指我。都察院给事中杨楠连上三道折子,怒斥我言行有悖人臣之礼,陛下受万国朝贺之时,我直升御座旁而立,挟天子之威受百官朝拜,虽赵高童贯等亦不敢为。
“而今窃掌印,公然涉政,离间母女君臣,为祸可胜言哉。若不及早处,恐陛下左右忠良之人必为陷害,又必安置心腹布内廷,共为蒙蔽。待势成,必至倾危社稷,陛下又何以制之?此等僭乱祖制之贼,宜当交法司,用重典,亦可为后人之戒矣。”
眼前闪过少年杨楠那湛湛的双眸,从几何时,那里也涌动过对我的感激和信赖,然后一夕之间,如燎原之火烧过,一切皆化为乌有,只余下灼灼的恨意。
陛下看过这道折子之后,怒斥道,“这就是你所谓故人之子!你曾经倾心相助的人,如今已长成一匹凶狡的中山狼。我顾念你对他的情分,一直没有因他的身世为难过他,眼下看来这个逆臣之后,是留不得了。”
她的反应在我预料中,我看着她眼底晕出的淡淡青色,这些时日以来她心情沉郁,无法安睡,那份殚精竭虑已令我心痛如绞。
我握着她的手,和缓道,“他说的一部分是实情。你不能因为他说实话而杀了他。”
“你……是不是怪我?”她猛地转过头,蹙眉盯着我问。
我摇头,一阵酸楚感涌上,这一生,我究竟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去怪谁。
我对她微笑,“不是,我不怪任何人。确是我言行有悖。我们都应该遵从礼仪,何况你是君主,理应为臣子,为天下人做一个表率。”
我压下舌根深处不断翻涌的酸涩,再道,“迎楚王灵柩回京,入昭陵罢。”
她望着我不语,少顷,凄楚一笑,“你真的想要我,和他死后同穴?”
“只是个形式而已,现在和将来,陪在你身边的人是我。”隐去心中对于未来的惶然猜测,我平静的安慰她。
她最终听从了我的话。然而她的让步并没有带给我们心中祈求的平静。
公主接连上疏要求亲迎父亲灵柩入皇陵,被驳回后,她再度上疏要求陛下将我贬斥。言官们及时捕捉到公主与我已势成水火的僵局,集体上疏请陛下将我交由法司议罪,再不能姑容我为祸朝纲。
天授十八年秋,即将致仕的都御史赵循在朝会上苦谏陛下将我重处,劝谏无果后,他脱去梁冠,以头触太极殿中龙柱,幸而他年老力衰,且有一旁侍立的内臣阻挡卸去了力道,但仍撞破额角,满面鲜血。
带给我这个消息的人是孙泽淳。他冷静的描绘当时的画面,宛若他亲见一般,一面嘘唏一面对我叹道,“元承,事情都已发展成这样了,我劝你也该为自己考虑考虑,就说陛下宠你,可你再怎样也不过是个内臣。难道让她为了你去得罪天下人么?那你岂不真成了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了……”
我垂目不语,心底业已血流成河,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膝下升起涌上周身,袖中的手亦不受控制的在颤抖。
傍晚时,我去西暖阁中陪她,她并未提及今日发生之时,而是让我为她拟旨,革去杨楠给事中职,夺其士人称号,削籍为民。
我没有劝阻,依言拟旨,只是对她陈述心中所想,“去了一个杨楠,还会有更多的人站出来,你无法革尽天下言官。”
“那我就杀了他们!我不相信,以帝王之势,会连一个心爱之人都护不住。”
我沉默,无言以对。
这一年中秋前夕,她召京中亲贵入内叙话,其间英亲王的两个孙辈颇得她喜爱,她对着那两个少年问了许久的话,直赞他们聪明机变而有才气,是李家这一代中的翘楚。
几日后,她下旨擢封这两个少年为郡王,并特许其入宫中上书房陪侍太女一道读书。
这个举动令朝中议论纷纷,渐渐开始有传言,她欲废太女而改立英国公长孙继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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