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嫁-苏眠说》苏眠说-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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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宾舒了口气,“那殿下,先生,奴婢就在隔壁,您需要什么只管吩咐。”
说完她出去,体贴地带上了门。
柳斜桥去点上了灯,听见徐肇和徐敛眉的对话:
“娘亲我要沐浴。”
“那便去呀。”
“娘亲您带我去。”
“为什么要我带你去?”
“我不会。”
“你五岁了,你还不会沐浴?”
“我六岁了。”
“……”
“爹爹都会帮我的。”
“怎么帮你?”
“帮我放好水,再给我擦背。”
“那你找你爹去。”徐敛眉微微皱了眉,走到桌前喝了口茶,未料却是隔夜的冷茶,当即重重放下了杯子。
徐肇没想到刚才看起来还颇为可亲的娘亲为何一下子又变得这么难以捉摸,眼睛红红地盯着地面,小嘴一扁就要哭出来。柳斜桥叹口气走上前,拉着他的手道:“爹爹带你去沐浴好不好?”
徐肇却来了脾气似的,猛地将他父亲的手甩脱了,仍是低着头死盯着地面。
“你就不该这样惯着他。”徐敛眉抱怨,“什么都由着他,等他长大了可如何得了?”
柳斜桥抬眼道:“他从三岁以后便是自己沐浴了。”
徐敛眉被梗住,半晌强道:“他爱洗不洗,我不管他。”
说完她走去那张床上。这房间太小了,一家三口挤在里面,谁也避不开谁。她看见那件嫁衣被丢在床头,想起这到底是杨家出了钱的,将它铺过来叠起,又打开,再叠起……双眸便盯着那大红的鸳鸯纹样,不说话,只嘴唇在颤抖。
徐肇发了这个脾气之后,渐渐地觉得害怕了。
他从来都是个很懂事的乖孩子,他从来没有这样任性过。现在他尝试了,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爹爹和娘亲,却都不说话了。
他们谁也没有来哄他,便连最宠他的爹爹也在沉默。爹爹没有笑。爹爹不笑的话,徐肇便没有办法知道他在想什么,更何况徐肇现在还低着头,他必须低着头,他不愿意给大人瞧见了他的泪水。
过了不知多久,徐肇听见门开了,爹爹走了出去。然后鸿姨进来,将他拉走了。这一回徐肇没敢再甩开大人的手。他乖乖地跟着鸿姨去了隔壁,洗了个澡,洗的时候他差点从浴桶里的小凳子上滑下去,鸿姨就在帘子外面,可他不想像个胆小鬼一样叫喊,好在他的小手扒紧了浴桶边缘险险站稳了,然后豆大的泪珠便接二连三地往下掉。掉进涟漪微绽的清澈的水里。
“您对我有怨,不必对孩子发火。”柳斜桥站在床前,看着徐敛眉将那件嫁衣叠起来又打开,很平静地道,“那是您的孩子,我以为您想见他才将他带来。若是您同恨我一样地恨他,我会让他回去。”
“原来你还记得那是我的孩子。”徐敛眉忽然惨笑一声,“你把我的一切都偷走了,包括我的孩子。”
他深呼吸一口气。“可我是您的。”
徐敛眉抬起头来。
柳斜桥慢慢道:“您不相信我。十多年了,您仍然不相信我。”
“难道你便相信我了?”徐敛眉喃喃,“柳先生,虽然如今已真相大白,可我六年前的绝望,却不曾减轻一点半点。”
柳斜桥静静地看着她,“我明白。”
“你不明白。”她摇头,“我跌下了马,脊背几乎被马蹄踩裂,我一点一点往外爬,一直到我再也没有力气,只能和死人一起溃烂在山林里……那时候我闭着眼,我就想,这样子的我,和死了又有什么差别?”
感觉着斗室中的沉默,她轻轻笑了一下,“而后杨大郎救了我,采药求医为我治伤,我原以为不过是像从前在申国、在楚国一样,只要逃回家去就可以了,可随即我又听闻,你已在摄政了。那时候伤口又在溃烂,我走不回来,也不想走回来,就在齐国边境上落了脚了。”
柳斜桥只道:“你为何不回来?”
“我本已想好把这天下都给你的。你却要来抢。”她笑了一下,“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我曾想过,如果你肯出现,你肯来救我,我便原谅你,一切都原谅你。可是……可是你没有出现。
“柳先生,你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可在我们中间,我永远是爱得更下贱的那一个。”
他沉默很久,然后在她身前半蹲下身,轻轻朝她张开了双臂。
他仰起头来认真凝注着她的那一瞬间,她鼻子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她仓皇地转头,便忽而被他揽入了怀中。
这是一个极纯粹的拥抱,纯粹到几近空无。他抱紧了她,感觉着她的身躯在轻微地颤抖,他的手穿过她的黑发,与她颈项最深处的筋脉相连,她的心跳便这样传递到了这黑暗之中,一下一下令人战栗。
什么也不用想。这个拥抱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没有上文也没有下一步,它就只是一个拥抱而已。在这个拥抱里,所有空无的魂灵都被宽恕了。
她紧紧闭着眼,忍住几乎落下的泪水,一口咬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皱着眉,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身子震了一下。
透过单薄的衣裳,她知道她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道牙印。她知道这是她所能带给他的唯一的痛苦了,因为其他的痛苦,她都舍不得了。
泪水终于流下来,浸透了夜。
***
徐敛眉已很久不曾睡得如此沉。一个梦也不曾做,一点烦恼事也不必想,男人的体温圈着她,让她好像置身于一个安全的透明的罩子里,与世隔绝了。
直到她睁眼醒来,身畔的体温仍未消散,枕巾上压出了皱褶,提醒着她,他们在时隔六年后,再次地同床共枕了。
空气里混着一缕苦涩的药味。徐敛眉揉着眼睛慢慢地起身,穿衣,梳洗。将铜盆里的水轻轻泼在脸上时,腰身被人从身后环住。
她抬起头,看见铜镜里男人温和的笑容,正抵着她的鬓角柔软厮磨:“您醒得太早,早膳还未妥呢。”
她垂下眼睑,“我闻见药味。”
柳斜桥面色不变:“是我在喝药。这些日子咳嗽得紧……”
“已开春许久了,我记得你往常只在冬天咳嗽。”徐敛眉道。
柳斜桥笑笑,不接话。徐敛眉转过身,忽而睁大了眼睛——
他的长发,比之昨日,似乎又白了许多。
一缕缕的白发夹在黑发之间,顽固地生长,蔓延,衬得他的容颜愈加苍白如雪,薄唇却沾着水色的红。他安然地笑着看她,似乎还不知道她为何如此惊讶。
徐敛眉咬住了唇。
“正好岑都里来了些人。”柳斜桥温声道,“殿下要不要去见见?”
***
在另一间客房里,一张舆图已铺开,徐齐边境上的沙场布置已初具规模。几位将臣原在此同驸马商议着军事,忽而驸马离开了一会儿,再回来时,驸马便牵来了一个女人。
易初腾地站了起来,“——殿下!”
“易将军,请沉稳些。”柳斜桥笑道。易初挠挠头,赧然坐了回去,柳斜桥回身向徐敛眉介绍道:“这两位是我的侍卫,卫风、卫影;这几位是新晋的纪将军、孟将军和封校尉……我们的人马都留在边境那一头的嵘城。”
徐敛眉一一点头看去,除了易初以外,都是些陌生脸孔,她想起柳斜桥这些年来在徐国的改革,心中不禁没了底。
他把她的军队几乎都换了遍血……那她还如何统御这些人?
六年,已经太久了啊……原来她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再面对天下的舆图时,竟尔感到了陌生。
柳斜桥走到舆图前,“离此处最近的邬城,自东泽覆灭后,便成了齐国边境上最重要的堡垒。但也是从那之后,齐国对邬城的征募变本加厉,邬城吏民不堪忍受,戍边将卒更时常凑不上数目。”
徐敛眉想了想道:“邬城令是谁?”
“邬城令冯洸是冯皓的堂亲戚,出了名的苛刻暴虐,软硬不吃。”易初道。
“那便没法从上头下手了。”徐敛眉道。
柳斜桥笑了,“殿下说的是。依例,冯洸今日又派人去附近乡里征兵了,方才在下同诸位将军已商议出了对策。”
徐敛眉看他一眼,慢慢道:“既有了对策,便不必同本宫讲了。”
易初惊讶地抬起头来。
却看见驸马朝公主温和地笑着,而公主低下了头,虽没有笑,脸上却泛起微淡的红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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