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国·式燕》第3章


“我确实不如三姐姐。他们说的既是事实,我不会为此难过的。”谢长晏垂下眼睫。
“你现在不会,但一日日,一次次,水滴石穿,人心有隙,阴霾难散。为娘担心你承受不住。”
谢长晏怔了怔,定定地看着郑氏,半晌才轻声道:“我与娘亲想的不一样。”
这下轮到郑氏一怔。
“娘亲偏疼女儿,才将繁漪姐姐视作阴霾。可对女儿来说,三姐姐是比亲姐姐还要亲的人。我偷进她的闺房,她不但没有斥责,还送我胭脂;我不小心把墨溅到她裙上,大家都责备我,她却提笔在裙上画了一株墨兰,为我解围;还有小厨房怠慢我们,不及时给我煎药,她知道后立刻禀明族长严惩了恶婢,为我出头……那样美好的人儿,不幸殒折,我心中满是不舍难过。众人拿她与我作比,是众人之错,不是三姐姐之错。我就算怨怼,也只对众人,不对三姐姐。”谢长晏的声音很轻,语速很慢,写满稚气的脸上却有一种超出年纪的坚定。
郑氏被她的这番话震撼到,一时失了声。
谢长晏冲她眨了眨眼:“更何况,我若成为皇后,众人又怎敢苛责我?能责我的人,只有陛下。”
“这,正是我最担忧的第三点。”
“请娘亲明示。”
郑氏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燕国女子千万,你可知陛下为何会独独选中你?”
谢长晏“咦”了一声,这下可是真的答不上了。
“燕王选谢长晏,不外三个原因。”穿着白衣的年轻公子行走在竹林中,身后的大汉步步紧随。
“一,燕王对世家专权极为不满,有意削弱庞岳二党。所以,他绝不会再娶贵女,再扶外戚。而谢家,虽名声在外,却以诗文传家,不居高官,不掌实权,乃联姻的不二之选。”
大汉点头:“所以燕王一开始选了谢繁漪。”
白衣公子轻叹道:“但红颜薄命,谢繁漪无缘于此,燕王便借机推迟了婚事。他登基后,以雷霆之势打压二党,终将庞岳子弟削爵的削爵、发配的发配。”
“那现在?”
“现在王权尽收其手,一呼百应莫有不从。但,毕竟年纪到了,身为国君,怎能没有妻子子嗣?所以,为了对朝臣、对天下人有个交代,还是要大婚的。所以他依旧选了谢家。但之所以选谢长晏……”白衣公子笑了起来,“恐怕是还没玩够呢。”
“为娘觉得,陛下之所以选你,是因为你年纪小,还需三年方能成亲,但又不算太小,能堵住朝臣们的嘴巴……”
谢长晏突想到一事,来了精神:“对了娘亲,我听说陛下性好男风……”
一句话没说完,立即被郑氏捂住了嘴巴:“慎言!此乃大不敬啊!”
“我也只敢问娘亲嘛。”
郑氏瞪着她。谢长晏只好吞下后面的话不说了。
“此乃捕风捉影,不必听信。再说,就算是真的,也与你无关。”
谢长晏娇嗔道:“怎会与我无关?我将来要嫁给他,他却不喜欢我,如何是好?”
郑氏眼底涌现哀愁,摸了摸女儿的头:“那也只能忍着。”
谢长晏心中一凉。
“晚晚,你记住,皇后的职责只有两样:一,为陛下生儿育女;二,为陛下管理后宫。其他的,都不要想、不要求。”
谢长晏睁大了眼睛,璀璨如星的黑眸中满是震惊和不解。
“为人妇难,为帝妇更难啊,晚晚。”
卯时的更鼓声响起时,谢长晏已来到谢怀庸的书房前。
谢怀庸的书房坐落在一片翠竹间,匾额上写“悬阁”二字。他常言:“膏以朗煎,兰由芳凋。人活一世命悬一线,需思危,方居安。”因此谢知微私下戏言他为当代杞人。
谢长晏看着那个巍巍颤颤似乎随时都会掉落的“悬”字,感慨真真是好字。
谢怀庸是谢家三房的家主,别号“三才先生”,擅占卜、炼丹和书法。尤其书法中的草书,堪称当世第一,无可出其右者。
而谢家以诗文传家,对此亦格外看重,族中子弟无论男女从开蒙起,就要接受教育,着意正心修身齐家,至于治国平天下的豪情,却是承袭了玄派自然无为论,消磨殆尽了。
——除了谢长晏的父亲谢惟善。
谢惟善自小喜爱舞刀弄枪,于文墨却是稀松平常。永新九年入仕从军后,积功至滨州刺史,可惜一直未得重用。
直到程王兴兵,屡犯海境,虽目标是宜国,但滨州地处宜燕交界,受到牵连,渔民无法出海,苦不堪言。谢惟善率水军出击,沿途为渔民护航,遇程寇,诛敌三百,力竭殉国。
噩耗传到,郑氏悲痛之下血崩早产。所有人都以为她也要追随其夫去时,郑氏咬牙终将长晏生了出来。
谢怀庸怜她无依,允她再嫁。郑氏看着襁褓中的女儿,却最终摇了摇头。她决心留在谢家守寡,专心抚育孤女。
一守,就是十二年。
谢长晏在家族的抚育下长大。偶有磕磕绊绊,但得益于家规严正,还算富足安逸地生活着。
如今的谢家正值鼎盛之期,这一代共有男儿五十六、女儿三十人。在一群同龄的堂姐堂妹堂兄堂弟中,谢长晏并不出众,又因为郑氏对她约束极少,活得很是潇洒率意。因此,在诸人眼中,是个大大咧咧、普普通通的孩子。
谁也没想到,一朝钦点,命运就此翻天覆地。
羡慕者、嫉妒者、祝福者、冷视者皆有。
于谢长晏自己而言,从一开始的雀跃,到失落,到畏惧,到此刻站在书房门前看着这个谢怀庸写了百余次才挑出挂起的“悬”字时,一颗心也好像被高高悬起,再难将息。
她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后,才叩响门扉。
“进来。”声音却不是谢怀庸的。
谢长晏推门而入,一脸惊诧:“九哥哥,怎么是你?”
此刻站在书架前翻阅书卷的翩翩少年赫然是谢知微。
“父亲临时急事出门,归期未定,嘱我代为授课。坐。”
谢长晏顿时松一口气:“太好了!一想到要跟五伯伯单独相处,我头都大了。”
谢知微用手中的书卷轻拍了一下她垮在榻旁的一条腿。谢长晏连忙把腿收好,正襟危坐。
谢知微将一张纸递给她。
第5章 帝妹归姊(3)
“这是?”
“父亲给你列的课目表,也就是说——今后一年,从卯时到戌时,你都再无闲暇时间。”
谢长晏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顿觉生不如死。
琴课——
谢长晏勤勤恳恳地弹着琴,一旁的谢知微扶额叹息,一脸的生不如死。
画课——
谢长晏飞快地画完,交给谢知微,谢知微看了她的画后,一脸的生不如死。
棋课——
谢长晏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小心翼翼地落了一子,对坐的谢知微终于不再是生不如死,而是“扑哧”大笑出声,笑得捶胸顿地,眼泪都出来了。
书课——
谢知微将一叠宣纸推到谢长晏面前,谢长晏无比珍惜地开始练字,写了几个,抬头看见谢知微的微妙表情,当即气得跳起来打他……
窗户外,竹叶飞落,从雾气氤氲渐渐转化成了白雪皑皑。
深夜,书房。
谢怀庸用一把袖珍银剪将烛芯剪去一截,拨亮火光后,将碧纱罩重新罩好。
做完这些,他将手仔细擦干,才悠悠回身,在书案前坐下。“说吧。”
跪坐在案前的谢知微行了一礼。“是。这半年来,孩儿按照父亲的嘱托为十九妹授艺,成果颇微。她并非不努力,只是于琴棋书画上确实没有天赋。”
谢怀庸翻看着谢长晏的课目簿,眉头微蹙。
“比如琴谱,她听不出角徵羽间的区别,只能将指法记熟于心。这样弹奏出的曲子,自然毫无灵性。”
“棋艺上,我都不要求她走一步思十步,只要思三步即可,但她对弈时还是毫无章法。”
“书法上,许是平日里过于勤俭,总有不舍落笔之态,写出来的字难免拘谨露怯。”
“画艺上,她能将现有的东西画得一模一样,但毫无境界可言。”谢知微说完后,总结道,“孩儿觉得,再学下去也不过勉强及格,想要出类拔萃,很难。”
谢怀庸默默听完,将目光投递到不远处的一道漆雕屏风上。屏风有四扇,上绘春夏秋冬四景,但又与寻常的四景图截然不同——
春之扇上,画的是一片星空,形如水勺的北斗指向东方。
夏之扇上,画的是两个装在彩色丝网中的鸡蛋,一蛋完整,一蛋破裂,显见是斗蛋失败了。
秋之扇上,画的是一块烧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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