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奴阿真》第9章


当我觉得怎么着他也得出门去了,他却又突然扔掉缰绳,撇下这轻不轻重不重却极度嫌恶的一句话转身走了。我虽是低贱马奴,可历来也没有被哪个人这样戏耍过,又说什么老爷公子,莫名其妙又令我心酸委屈,一时心情跌到谷底,愣在了院中。
晚间歇了活计,已是精疲力尽,白天的事情也不在意了,反正他是老爷看重的门客,身份高些,我是小奴,没什么道理可讲。柴房里,我支起半根残烛,正看见十八公子的原稿静静地躺在我的铺盖上,竟忘记还给小令子了。
我又展开这幅损毁的字细看起来,心境却与昨日研究其笔划时不同了。字是好字,字如其人,可这个人……我的脑中不禁浮现出字主人的脸孔。他谦和温润,又卓绝潇洒,他骄扬傲慢,又胸怀鸿鹄,这样一个玉叶金柯的男子为何会与我这样的人有交集呢?命数真是太奇怪了。我曾因他的笑容而颇感温暖,也曾因他的言论而倍觉伤怀,他一会儿不知我的名字,一会儿又朗声唤我“阿真”,我真猜不透啊!
时间推移,冰轮见魄,我想着想着突然傻傻笑出来——我的心倒比我的脑子灵光——心里已经装满了他,脑中还不觉自己是喜欢上了他。管他是如何样人,我自己的心总不会说谎。
子夜已过,我终究收起那白绢压在枕下,想的是它既然有缘到我手里,就留下吧,无论如何,算个念想。
翌日一早,我照常起来喂马,不一会儿小令子笑嘻嘻小跑过来,手中还捧着一包鼓鼓囊囊的东西。
“阿真!阿真!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怎么了?这是什么?”我走过去,心中也正想问问昨天那幅字有没有差错。
“这是厨房早上刚蒸的米饼,还有一块玉露糕呢!这些都给你!你不知道,那幅字昨日拿去竟一点没被公子看出来,连金还以为是洗净的原稿呢!多亏了你,快吃快吃!”他迫不及待将糕饼又举近了些,就差送到我口中了。
我与小令先前不过是打过照面,并无半点交情,没想到他却是个憨厚记恩的人。我亦高兴这结果,就大方享用起来。这糕饼是我从来没吃过的好东西,软糯香甜,其味无穷。
既然我不能正大光明地面对他,就让这幅字替我注视他吧。我这样想着,心中顿觉一缩,甘甜之余倒带出一缕酸涩。
三月二十六到了,皇帝的襄城公主终于在万千期盼中下嫁萧府。我只听前庭笙箫鼓乐绵绵而来,想必那盛况于萧府来说也是空前的。老爷又像上次散钱赏人一般,给每个人都赐下了喜食。便是我这样的小奴,也得了喜饼五块,羊肉一碟,美酒一坛。
后院寂寞,再无忠叔与我饮酒谈天,我便端了这些吃食到马厩里与马儿作伴。
“来吧,就是你了,今天你有口福了!”
我席地而坐,就近拉了一匹马令它半卧,拿起一块喜饼喂到它嘴边。它伸出淡红的舌头先舔了两下,然后用厚厚的嘴唇夹住我手中的饼,一口吞了下去,咀嚼的样子十分可爱。我看着它大笑,随手揭开酒坛上的封布,搬起酒坛就直饮了一口。这酒入口倒很辣,闻香是上品,却总不如浊酒风味特别。许是我只尝过浊酒,并不懂品酒吧。又继续饮了几口,方觉腹中还是空的,便转头去拿饼吃,却一看那白瓷盘中竟空了,而马儿口中正衔着一块。
“你倒聪明起来了!”我手臂一抬轻拍了一下马首,一把拽出马儿口中的饼,却只剩半块了。“唉,呵呵呵……”我看着这半块饼,又看看那马儿的眼神,似是大觉无辜,一时好笑又好气。
我欲扔掉那半块喜饼,却一想以前流浪时什么剩菜馊饭没吃过,况且是新鲜喜饼,就算是珍惜粮食也要吃两口的,便白了那马儿一眼,终究把这半块饼吃掉了。
晚风清和,霞云漫天,我渐觉酒劲上来,四肢绵软,便慢慢倚到了栏杆上。那马儿似乎知道自己做错了,凑过头来蹭我的胳膊。我又哪里真的怪它,顺势就靠到它的身上。
“四娘子嫁到了郑氏大族,长公子如今更是娶了天子之女……小马啊,你说为什么婚姻嫁娶都是这样的呢?要是哪一方身份低贱,是不是就算情有所钟,也不能在一起呢?”
……
我渐渐迷糊了,闭上了眼睛,想睡去。
——从徐道离处写来
萧府后院的入口处,徐道离正笔直地站在那里,神情凝肃,眼睛望向马厩中的“荒唐之人”。他因不喜前庭那种场面,想去乐游原上驰马抒怀,可方一来到后院便看到刚才阿真与马儿对吃对饮的场景。于是阿真抱坛饮酒、马口夺食、与马交谈的一幕幕便全入了他的眼中。
而这些无疑又让徐道离对阿真其人有了新的疑惑。徐道离想:马奴以马为伴,喜爱马儿自是平常,与马同食也还罢了,可他当真逆天通灵了不成?小小的孩子酒量惊人,又与马说话,内容还是什么婚姻情爱,哪一点也不像个正常人。
徐道离见马厩里没了动静,便走过去看,只见是酒菜狼藉,混着马厩的气味着实难闻,可阿真竟还能睡得沉。
“喂!”徐道离捂住口鼻,踢了阿真两下。
“别动我!”阿真尚有意识,只是也不清醒,扭动着身子也蹬了两下腿,翻了个身,从马身子上滚到草垛子里去了。
“你!”
徐道离一见来了气,越发觉得此人性情乖戾顽劣,恨不得再踢他几下,可看他形容单薄,还是没有计较。
“这喜酒不好喝啊,不如浊酒,不如浊酒,不如不如……”
徐道离厌烦至极正想离开,那草垛子里的醉鬼又呢喃着说了这么一句话。虽是醉话,但徐道离听到“浊酒”二字,却一下子想到了什么,立刻蹲下身把阿真从草垛子里拉起来。
“臭小子,你再说一次,什么浊酒?哪里的浊酒?”
人虽然是拉起来了,可到底迷糊着,任凭徐道离怎么问话,都没有得到回答,不由他陷入了思索。
原来,徐道离自蜀地回来后,便去东市那家常光顾的小酒店结账吃酒。他知道自己还欠着酒钱,无奈当时走得匆忙,谁知一去竟被告知账已结了。因他自己平时性情不拘,少有人缘,也没有遇到什么相投的朋友,便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是谁这么大方,问了酒店伙计也只知是一个来买酒的萧府小奴,并不知道名姓。徐道离又在府上观察斟酌了许久,亦想不出是哪个小奴,且萧府小奴月钱微薄,哪会买酒喝。
“一定是你吧!原来是你啊!”
徐道离思忖再三,看阿真酒量,像是好酒之人,去买酒喝也说得通,更是提到了浊酒,便断定是他无疑。一时间,徐道离也不嫌弃阿真了,将他背到柴房里,送他睡下,又出来清理了马厩。他想,过几日要找个机会当面问清楚。
……
醒过神来的时候将近五鼓,天上透出微亮,四周还静寂着。我一看,自己竟在柴房里,可我明明记得酒沉之后是睡在马厩里的,因提灯出去,马厩里也是干干净净的,盘子酒坛都不见了。
“阿真!你起得挺早啊,正好,管家叫你过去一趟!”
“好,就来。”
忽然来人唤我,没时间多理会,应声就走了。琢磨着兴许是小令子来找我将我扶进去的,也没什么关紧的。
来到管家那里,他又吩咐下来,说昨日随公主凤辇而来的御马今后也要养在府上,让我在后院马厩里另隔出一块地方专饲御马,所食草料也要上等,不可与府马并论。可见这些御马也是他们眼里的圣物,或许还身担阶品,马也同人一样了,论地位,讲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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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公子王孙第一流
四月,桃李芳尘已尽,木兰桐花争新,这等闲春日竟不知觉地过去了大半。长公子与公主的新婚大喜慢慢归于寻常,但又有一件大事即将降临萧府,十八公子于弘文馆结业,不日便要受封了。不过,此事于我来说并不在意,我在意的是他如今闲居,又能时常来看马了。我也似乎忘却了他曾经的骄狂言论,想那也许只是他的一时之行,并不代表什么,他的品性里终究饱含温存。
“阿真,你知道七龙宝骏吗?”
这一天他又来看马了,一直抚着他去岁挑回来的那两匹马驹子不肯放手,可蓦地竟提问起我来了。我甚觉突然又很惊讶,这问题徐道离也曾问过的。
“公子,连金知道!”
未及我做出反应,陪侍一旁的连金便先喊了出来,举着手一脸兴奋地看着公子。其实这段时间每次公子来看马都会带着他,却又不与他言语,有什么只同我讨论,他脸上的不忿我都瞧见了,故而此次抢着回答,也是实在按捺不住了吧。我倒也不和他争,依旧默默呆在一旁观望。
“我问的是阿真,你是阿真吗?让你跟着我不是叫你多嘴的!”
“是…是!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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