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奴阿真》第46章


及至入夜,世民仍宿在承香殿,一来为了瞧瞧儿女,二来也为与妻子叙讲一番,毕竟他二人之间是没有秘密的。
稍待长孙已知其情,世民便问她的意见。这长孙一片蕙质兰心,再通达不过的,此刻早已想定,便侃侃言道:“我以为,不论敬君弘私德如何,到底是你亲自下旨追封的功臣,无可改变亦不可改变。况且你将来必纳此女为妃,她有了这个出身,岂不比现在好?虞家送选的傧从如何能比得上功臣之后呢?便是入了史书金册,也有个齐全姓名,完整家世,更好了。原先说她可封在五品才人,如今你若抬爱,位列九嫔亦未尝不可。”
“你啊,呵呵……倒将我未想过的都作了计较了。”世民听来甚觉舒心,想长孙之德,长孙之度,当真无人能及,每每言行体贴,心思细腻,不知为他解了多少忧愁。
长孙亦对世民笑笑,说:“我是你的妻子,又幸得备数后宫,这些都是我的分内之事。”
世民点点头,转又叹道:“其实以出身贵贱,定人品高下之举实在算是恶习,这敬氏之事更为典型。好好一个天资聪慧的女儿,不思教养疼顾,倒因生母低微,不得父爱,受尽□□,岂非人伦大悲哉?贞观三年时我曾下诏,使白屋闾阎之间,凡有文武才能,忠谨知政者,皆同官员世族子弟,可录名举仕,便是不计出身,只为求贤,此才堪正道。我为政取士尚且如此,更何况民间伦常?”
“是啊!此为积弊,年久日深,根深蒂固,怕是难以消除了!”长孙深以为是,满怀感慨地说道。
“消除是难,然既失其度,则理须改革!”本有些怅然的世民倒突然一改,目光炯炯,嘴角亦扬起来,“年初我与玄龄、魏征他们论及近年士族卖婚之弊,说到以崔卢郑王四姓为首的山东大族自恃世家,而其本身并无冠盖,却好以婚姻得财盈利,世人不以为耻,反而重之,甚至将他们看得比我李氏皇族还要高贵!我便决心破除原本郡望门第之别,乃命人重修氏族志,以刊正姓氏等第,矫正歪风陋俗。”
“哦?原来你已经有所动作了。”长孙从不插手朝政,猛听世民提起,倒很新奇。
“呵呵……是啊!我还是让你舅父高士廉牵的头,想他必不负我,待修成之后你也看看!”
“我舅父……”长孙又闻世民任用其亲,思量谨慎,只道:“舅父既是朝臣,理应为君分忧。”
“嗯,那就不说了。”世民亦懂得长孙心中分寸,再不去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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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云雨匆匆分袂后(三)
转眼假毕回宫,在府门前正要登车,恰逢虞公下职归来。我不免上前恭敬拜见,又问候了几声。想自成了傧从,每月拢共三日自由,不用侍候书房,也不逢官署公休,便极少与他面见攀谈。然而,此时面对,又念及十八公子的一些言谈,心中少不得有些猜度。倒先不论萧公回京之事,便是他隐瞒了我入宫的真实原因这一点,也有些可疑。难道是为皇帝避讳或者就是皇帝意思?好像说不通又好像是我多心了,总之,隐约觉得不会那么简单。
五月,西内苑马场,仍是君王亲召。所不同的是,这次没有那么多事,李世民亦早到了。
“上次未能驰马,今日补上。”
他神采奕奕,开言倒是直白,说罢便示意仆役牵了两匹骏马出来。一匹周身黑色,四蹄纯白,一匹上下纯紫,双目晶亮,俱都是我此前从未见过的顶级良驹。然复观之下,倒又让我想起襄城公主说过的话。她说李世民曾有六匹心爱的战马,分别叫白蹄乌、特勒骠、飒露紫、青骓、什伐赤和拳毛驹,而依这两匹马的貌相,大概就是白蹄乌与飒露紫的后代了。
“你喜欢哪一匹就要哪一匹。”他又说道。
“陛下的马还不都是万里挑一的。”我无声一笑,只顺手牵过靠我略近的飒露紫后代。心想,若在之前,我必定反驳了去,可现在却不敢太过,他那番警告的眼神,那种杀气,我亦忘不掉。便是虞公真的能把握君王之心,真的在他心中异常重要,可弑兄杀弟的他又有什么做不出来?一言蔽之,我赌不起。
于是,各自上马,来到马舍外开阔的广场上。天气虽已是夏日,却未出太阳,时有爽风,阴凉得正好。
“你不高兴?是因为没有让你自己去马舍挑马吗?”他本先骑出去十几步远,复又调转马首,突然向我问道。
我先一愣,想他或许看出了我的情绪,便提了提兴趣,掩饰道:“陛下这话从何说来,我现在所骑的岂非绝佳的良驹?”
“呵呵,我上次亲眼见了,你养马的本事确实很高,懂马爱马,甚至可称得上是马医,比典牧署里许多人都强,所以也不用看你挑马了,必定是好的。”他笑着向我解释,像是怕我误解似的,又驾马来至我身旁,眼神忽变得幽邃而灼然,片刻才又道:“你不但挽回了两匹马的命,还救下了那两个人,我更采纳了你的话,今后绝不会因马杀人。我现在还是昏君吗?”
“……陛下不……不是来驰马的吗?”我说不出他不是,亦不好说是,那一瞬念头一闪,避开了。
此后一阵没有说话,只驾马稳速转了大半圈,他在前,我随其后。我不知他作何想法,亦不想知道,默然至结束倒更好。
“我爱马是因为它们曾和我一起出生入死,打下了大唐的天下,是大唐的功臣。那么你呢?仅仅是为了谋生吗?你上次拼死救人救马,又是为什么?”
刚还想一直沉默着极好,李世民便又问起来,语态平和又透出一股诚恳,倒不让我反感,又想这并无紧要,便舒了一口气,如实说道“年幼时,府上除了抚养我的老家院,便只有马儿是唯一理睬我的活物,我便将它们当成了朋友。后来做了马奴,随一个养马的老仆学了本事,则爱马之情日深。师父归乡后,我独自担负起养马的职责,吃住在后院,有时也睡在马厩,算是相互陪伴吧。一切本也平静,直到两年前,马厩里十几匹健壮的马儿不知染了什么病,竟在数日之内全部死去。管家很生气,不由我分辨也不查明缘故,便命人将我杖责六十棍,又以为我死了,将我扔到山里,这之后才遇见了虞家的搭救。我爱马,却因一时疏忽断送了它们的性命,这感觉就好像自己亲手杀死了自己朋友,但我何曾想如此?若管家能宽恕几天,我必定倾尽全力,探明真相,可他没有,这便成了我莫大的遗憾,直至今天,仍满心愧疚。故而那日我是感同身受,不忍悲剧再次发生。”
言及此处,心意难平,仿佛又见棍棒如雨,血红满身。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噙不住便猛落了下来,我只赶紧扭过头,用袖子狠狠拭去,并不想被瞧见。稍待平静几分,再转去看李世民,他倒像是定住了神一般,满脸凝滞,甚至有些悲悯地望向我。
“呵呵……”我觉得他不该用这个眼神看我,他是最没有资格可怜我的,便冒出一阵冲动,不再忌惮,轻蔑地笑出来,更讽刺地说道:“这个世上,卑贱之躯就是这个活法,位高权重之人根本无法理解!他们只会虚伪地怜悯,转脸便继续冷酷地摧残!他们享受居高临下带来的得意,更嗜爱欺压霸凌给予的痛快!”
“够了,你到底年轻,不可管中窥豹,只见一斑。焉知天下之大,显族之中就没有善类吗?”我话音未落,他便冷冰冰地抛出这一句,好像怒了,却没有发作。
我依旧笑笑,心知自己已算得逞,自不必再去顶撞,只不卑不亢地答道:“嗯,是啊,我是年轻,是不知道天下有多大,显族有多少,这其中又有多少善类。”
“回去了。”他也还是那般,兴致更减,神色更冷,然后说了三个字,猛然扬鞭,奔马而去。
这便是不欢而散了。望着面前扬起的尘土,我慢慢倒有些释然:这个僵局我纵破不得,还守不得吗?
——从萧鉴处写来
自灵花寺鱼水相欢,萧鉴心中甚是自得,了却夙愿似的,日日想到便隐着一笑,不知有多欢喜,将先前的许多闲愁都暂放下了。可这一切虞秀姚并不明白,看萧鉴气色越发好,还以为他是因为伯父萧瑀回京了,府上团圆了才如此,便只随着一同高兴,无可多思。
这日一早,萧鉴堂屋待客,秀姚便在卧房对镜梳妆。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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