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洗白手札》第39章


梦境里昏昏寐寐; 她看到一间书房; 书房里置了个黄花梨木架,架上挂着一件绣着云纹的斗篷; 斗篷的领口处缀了两枚熠熠的南珠。
她看到有人取下了那件斗篷; 将之放在臂间细细地抚摸它的纹路。
接着; 有人打开了书房的门。那人立在门口,愣愣地看着屋内之人。
郑月笙自梦境里回眸,看清了那立在书房门口之人的脸。
正是她自己。
……
***
京城里无论是待嫁的娘子还是已嫁的夫人; 没哪个不羡慕晋王妃郑月笙的。
出嫁前是荥阳郑氏正儿八经的嫡支,身份清贵。又得了太后欢心,常常传旨进宫作陪。
她甫一及笄,便由太后亲自做主; 把她许配给了晋王爷。那可是正一品王妃的尊贵。
她生前受尽了疼宠,死了依旧被人巴巴地惦念。自她不幸因病去了; 晋王便再未曾娶妻续弦。
好个一生一世一双人!
说起来,太后的赐婚懿旨布告天下的时候,众人还一阵唏嘘。
市井里都说; 圣人的这些个儿子里就数晋王爷最是风流成性; 成日里混迹酒色笙箫之所。
可谁想待她郑月笙嫁过去了后; 多少人嫉妒得红了眼。
高门大户里哪个不是三妻四妾,更何况是皇家。可偏偏这个最是多情的晋王爷打破了约定俗成的规矩。
没有孺人; 没有媵妾; 没有通房。偌大的晋王府只有郑月笙一个女主子。
左右不是储君; 圣人也就懒得管这个最不着调的儿子。太后自然不会去打自己的脸,给晋王府后院塞什么人,只盼着郑月笙能早日给她添个曾孙。
这事儿就由着晋王爷这么来了。
大家都弄不清他是中了什么邪,生生从一个浪荡公子变成了一个痴情种。
有人说,晋王爷成婚前的那些荒唐事儿都是装的,也有人说,他是浪子回头金不换。无论怎样,都不妨碍众人嫉妒郑月笙。
不论是什么场合,晋王爷都会带着她一起出席,恩爱非常。甚至在宴席上还会屈尊降贵给她斟茶水剥虾子,眼眸中是满得溢出来的温柔。
可郑月笙心里这苦,跟哑巴吃了黄连似的,怎么着也说不出。
她记得有一回宫宴结束归家,望着他进府的那一瞬倏忽变换的脸色,终于忍不住问他:“王爷不累吗?”
闻言,秦汜只凉凉地瞥了她一眼,淡淡道:“累,可又能如何?”
累了就不演了不成吗?这么些年来,连她都已经从浑身不自在屡屡出错,到能够镇定自若地配合他演好每一出戏。
可是真的很累啊。
大家都羡慕她,羡慕她那层漂漂亮亮的壳子,只说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没能有个孩子。
她笑了。笑得苦涩。
当然不可能有。
晋王府这么大,她从她住的院子走到王爷住的院子足足得走上半柱香的功夫呢。
他从来就没有碰过她。
她还记得她曾坐在喜房里,又忐忑又期待地等着她的新郎喜秤挑起她的红盖头。
她也记得她躺在红幔帐里,轻闭上微颤的眼睫,他俯身下来,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脸颊上。
痒痒的,让她一颗心砰砰乱跳。
可那呼吸始终停滞在她脸颊三寸处,再也靠不近半分,又转而移向她的耳畔。
她听见他低低地问:“忘了那姓刘的了吗?”
闻言,郑月笙满心惶然,愣愣地说不出一个字。
他怎么知道她和刘七郎的事?
须臾,呼吸远离了。
洞房花烛不眠夜。
一个人的不眠夜。
她那时候不知轻重,只是凭着一腔傲气,仗着有人宠她,肆无忌惮地赌气,翌日一早便收拾好东西搬去了王府的另一头。
她想着,她和刘七郎早已划清界限,清清白白,她心不慌气不虚,只要秦汜翌日一早过来,她就原谅他洞房之夜把她晾了一晚。
她以为他一定会巴巴地过来央她搬回去,谁想这一住就是八年。
她戚戚然以为是自己成亲前那段不堪回首的情债,造下的孽。
后来她才知道,孽根所在,是她的夫君心里住了一个人,而那个人不是她。
她知道,那个人和他书房柜子里锁着的那件缀着南珠的斗篷有关,和他耳垂上蜿蜒着的那条浅浅的细长的疤痕有关。
她曾不止一次地瞧见他在阒静无人的深夜拿出那件领口绣着两枚南珠的斗篷,温柔地抚摸。
她以为她是不嫉妒的,可到底高估了自己。
其实一开始只是因着比天还高的自尊心,她不甘。
后来,她不小心陷进了他那双潋滟的桃花眼里,陷进了他为她编织的温柔梦境里。
醒不过来了。她爱上了他在人前所虚构的那个他。
那个他让她知道,如果他愿意,他也可以把一个女人疼进了骨子里。
可为什么不能是她呢她嫉妒啊。
她第一次见到那个女人的那天晚上,他喝得烂醉如泥。她把他搀扶着回了府。
她抬眼环顾四周,瞧了瞧除了成亲当晚便再未踏足的院落,又看了看意识混沌不清的他,心里想着——
他若永远这么醉下去该有多好。
那个晚上,她没有离开他的院子。她在乳娘的帮助下把他扶上塌,宽衣解带,做了这辈子最羞耻的事儿。
可不该发生的还是没有发生。
她把自己剥干净了送到他的面前,他还是不屑一顾。
好在他还算有几分良心,没有把她赶出去,自个儿裹了外衣去了次间。
她望着头顶丁香色的帷帐,泪水静静地自两颊淌落。
那个女人有什么好?是比她漂亮,比她家世好,还是比她有才学?
都不重要了。
她郑月笙骄傲了一辈子,既嫁给了他,便注定要折在那个女人的手上。
可笑的是,那个女人压根儿毫不知情。她不知道,有那么一个男人日日夜夜惦念着她,为她守身如玉,让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独守空房。
可日子总得过下去。至少在晋王府外面的天地里,她郑月笙有着一个王妃应有的体面。
年复一年,她以最得体的举止仪态扮演着晋王妃这一角色,还得承受无数人艳羡的眼光。
她知道自己病了,大抵活不了多少时日了。
也不知待她死后,还会不会又有一个名门闺秀如她一般踏进这坟墓。
说起来,她这病到底还是她自己作出来的。
没有人知道,晋王妃郑月笙在那一年的冬日里小产了。
是了,她是有过一个孩子的,只那可怜的未出世的孩子不是晋王秦汜的骨血。
是谁的骨血也都不重要了,那可怜的孩子连出世看一看这冷漠人间的机会都没有。
是她自己喝下了那一大碗红花。用不着假他人之手。
她终究还是自甘堕落了。
又或许,她从未曾从深渊里爬起。
自小产后,她的身子便一日虚过一日。
她的心早就死了,如今这躯壳也快死了。
在她似是能瞧见阴曹地府模模糊糊的轮廓时,他终于第一次踏进了她的院子。在她已形容枯槁,骨瘦如柴之时。
他在榻前的云纹檀木凳上坐下,不带任何情绪地看着她。
她想起身梳妆,可连抬个手都费劲。挣扎半晌,作了罢。
料想他是不会在意的。她面如芙蓉、身姿迤逦的时候他都不曾多看她一眼,更何况如今?
她不知怎的,忽然就来了气,几个字断断续续地从喉咙里挤出来:“脏……不脏啊?”
他的目光凉了凉,却没有动作。
到底还是对她有几分愧疚的吧。可又有什么用?她才二十几岁就成了如今这般行将就木的模样!
她睁大眼想要瞧清他的样子,却无果而终。
其实用不着看,一定还是风姿俊秀,玉树临风的样子。
可谁知道这堂堂仪表下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肮脏心思!
她气若游丝:“她到底……有什么好?”
秦汜敛眸,避而不答:“你安心睡吧。”
她发了狠,把床褥攥出了褶子:“是不是一想到她在你父皇身下夜夜承欢,你的心就疼得厉害?”
不等他答,她就吃吃笑起来。
痛快啊!她装着贤良淑德了装了一辈子,装得她自己都信了,如今也就恶毒了这么一回。
可笑着笑着,她就没有劲儿了。眼皮子重若千斤,耳中混沌一片。
她的视野却渐渐清晰了,血红色的彼岸花盛开在陌上阡头里,妖冶如斯。
半晌,秦汜起身替她掖了掖被角,道:“疼啊,怎么不疼?”
她没有听见。
***
嘉元三十三年,晋王妃郑氏薨。
自此,有不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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