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洗白手札》第74章


世上竟无一人曾因他的降生而欢喜。
记忆中便不曾见母亲笑过,或是说; 自打他出生以来; 母亲便未曾笑过了。说起来,其实她连眉头都很少皱; 面上总是极淡的; 半点情绪也无。他被夫子表扬了也好; 顽皮犯了错也罢,母亲仍旧是面无波澜; 从无夸奖; 也从不曾打骂。
他便以为天底下所有的母亲皆如是,直至那年冬日在营帐外偷偷瞧见了一个小姑娘的母亲。
他那年九岁,已经有些个头了; 猫着身子躲在营帐外往里看; 第一眼便瞧见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彼时正举着筷子费力地去夹花生米; 许是初学用筷,姿势有些别扭; 夹了半晌; 一颗也没吃到嘴里; 最后索性丢了筷子; 瘪了嘴,委屈巴巴道:“阿娘你就让我用调羹嘛。”
秦汜在帐外差点笑出声来。
“不可,今儿你不学会用筷,就别想吃这花生米了。”
秦汜偏了偏头,换了个角度,便瞧见一貌美妇人正坐在那小姑娘身旁,端着茶杯喝茶。
小姑娘闻言撅了噘嘴,道:“那我不吃了。”
“那不成。”那妇人说着搁了茶杯,拾筷将之重又放进小姑娘的手里,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纠正她握筷的姿势。小姑娘瘪着嘴任由她摆弄。
“你再试试。”那妇人说着又拾起另一双筷,做示范,“像这样。”
小姑娘遂耷拉着脑袋,学着妇人的模样又去夹那花生米,好几次都是刚夹起来便又掉了。她气鼓鼓地又去夹,终于夹起来一颗,可还来不及笑,手上一滑,眼见着又要掉了,她赶紧把脑袋凑过去张嘴接住了那颗花生米。
“你这丫头。”那妇人见此忍俊不禁。
小姑娘一面嚼着花生,一面眯着眼笑:“我吃到啦!”
那妇人遂又嗔怪了句:“嘴里吃完再说话。”她嘴上责怪,看着那小姑娘的目光却仍是温柔得能溢出来。
秦汜便是在那一刻见识到一个母亲对其儿女所能有的最动人的温柔。
原来天底下还有这样的母亲呀,怪道那小姑娘天真明媚的,笑起来能温暖一整个冬日。
秦汜后来打听到,那妇人和小姑娘原是苏将军的夫人和女儿,苏将军则是他父亲派来支援他外祖父徐凛对抗突厥的。
终归是别人家的母亲,他羡慕也羡慕不来的,那温柔明媚的笑也不过是他惨淡童年里的惊鸿一瞥。
况且九岁那年变故颇多,纷杂浑噩,那一瞥便早已抛之脑后了。
那一年是被记在史书上的。所有人都长叹了口气:长达数十年的仗终于打完了。
最后的胜者是秦汜的父亲。父亲众拥之下黄袍加身做了皇帝,连带着他的身份也水涨船高,转眼便从泥腿子荣升为皇子。母亲也封了妃,住进金碧辉煌的皇宫里,仍是那副永远都笑不起来的样子。
转折在母亲和另几个妃子跟着祖母出宫去寺里进香的那一日。一行人出了宫,回宫的时候却少了一个。
秦汜是在御花园里和兄长秦洋争论吵架的时候,听闻母亲被贼人掳走的消息的。
晴天霹雳。
后来知晓,母亲是被突厥人掳走做了人质,以威胁外祖父徐凛退兵。
是了,这仗压根儿就没打完,只不过父亲已夺下了皇城,赶跑了前朝皇帝,自个儿做了皇帝。边关仍是战乱不休,突厥紧咬不放,徐凛仍在边关苦战。
突厥人节节败退之时,忽然起了歹心思,彼时大梁新朝初立,百废待兴,恰好让其钻了空子掳走了徐妃。
徐凛孑然一身,能掳走做人质威胁的便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这步棋比预料中要管用得多,徐凛一下子便乱了阵脚。
那一仗最后终究还是大梁胜了,可戎马倥偬半生的将军却再也无法得见这太平天下。
徐妃心如死灰地捧着徐大将军的骨灰回了京,待骨灰下葬后便自请出家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她似乎已然忘记了皇宫里还有一个儿子,是她十月怀胎辛苦生下来的骨血。秦汜终究还是忍不住出宫偷偷去寺里看她。
终于在她脸上瞧出情绪。她似乎在哭,见到他的时候愣了一下,忽然伸臂抱住他,抱得很紧。
这是秦汜第一次离母亲这么近,近得能清晰得感知到她心里的难过。
可为什么难过呢?大抵是因为外祖父的死吧。外祖父战死的消息传回京城的时候他也难过了好一阵子。
秦汜跟着母亲难过之余,忽然暗暗滋生出一丝窃喜。他似乎终于和母亲心贴心了。
万万不曾想到,最后一次出宫去见母亲,见到的是一具棺材。
母亲死了,父亲下的旨赐死。
秦汜浑浑噩噩地给母亲守灵的时候,兄长秦洋被封了太子,而他秦汜被指身份不明。
竟再也没能回那皇宫。好在安王叔收留了他,于是便顶着安王妃明里暗里嫌弃厌恶的目光,在安王府里寄人篱下地住了六年。
人生在世似乎都是苦的:就比如母亲百般不愿地嫁给父亲为其孕育子女;就比如安王叔不喜安王妃却奈何不得,纳的妾室转头就被其千方百计害了去;就比如安王妃幻想着一生一世一双人却嫁了一个花心负心汉,在宅门内斗里日渐消瘦;就比如他秦汜爹不疼娘不爱,寄人篱下屡遭白眼,只得暗自压抑着一拳捶翻趾高气扬的兄长秦洋的冲动。
众生皆苦,在于心有顾虑,不能任性妄为。放眼这天底下最随心所欲的,当属那重重宫阙里的皇帝。
于是他想做皇帝。可东宫太子是他的兄长秦洋,不出意外,他便是下一任的皇帝。
秦汜想:要做皇帝,便先得把兄长赶出东宫。
于是他前半生,便是为这一目标而活着。
上天眷顾,他成功了。太子被逼得造了反,意料之中的失败,惨遭幽禁,再难翻身。
太子被废了,人生目标达成了一小半,他去郊外打算将这一喜讯告知母亲,却撞见有人在母亲的墓碑前祭拜。母亲是被赐死的,不曾入那皇陵。
“想来您睡在这儿也挺寂寞的吧,我去瞧了瞧母亲,还剩下些纸钱,顺手便烧给您吧。”那人语气清清冷冷的,从背后看,瞧得出是个身姿纤细的姑娘。
秦汜在暗处静静地看着,那姑娘说了那一句话后便默不作声地烧纸钱,罢了便起身离去。
秦汜在她转身离去的时候,一眼瞥见她满脸的泪痕。
碑前的火星子未熄,月光挥洒,泪光莹莹。
秦汜站在原地怔了许久,直到那个姑娘的背影彻底融进夜色里寻不出了,他才移步至徐妃的墓碑。
他忽然觉得那个姑娘看着有些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又为何要在他母亲的墓前哭呢?
不曾想再次见到她,是在宫宴上,形容憔悴。听人唤她,竟是宫里的虞昭容。
对于这个近些日子来颇受父亲宠爱的嫔妃,他是有所耳闻的。可她是怎么出宫跑到墓地上去的?
打听一番得知,虞昭容姓苏名虞,是宁国公苏遒的嫡长女。自她进宫以来便颇得嘉元帝的宠,宠到什么地步呢,她父亲宁国公通敌叛国,娘家都被抄了,她还能在宫里安然无恙地做宠妃,连位份都未降。
秦汜端酒杯的手指轻颤了下,暗地里打量坐在对面不远处的虞昭容。
远远瞧着,是个冷美人,眼角眉梢一举一动都透露着淡漠与凉意。纵然眉眼相似,却再难将之同那个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小姑娘联系在一起了。
而这一切似乎都是他一手造就的。
万万不曾想过,他费尽心思把太子从储君之位上扯了下来,与此同时也毁了一整个幸福美满的家。
他还曾偷偷艳羡过,却亲手将之毁了个干净。
秦汜开始怀疑他人生目标的意义所在:倘若摆脱苦境要付出更苦的代价,是否值得?而他少时所定下的这一目标达成之后真的能脱离苦海吗?
做了皇帝便不苦吗?瞧他父亲成日里疑神疑鬼,见谁都像心怀不轨、觊觎他皇位的贼。
自宫宴以后,秦汜开始找各种理由进宫,只为偶尔能远远地瞧上一眼虞昭容。有一次隔得近了些,能瞧见她裙摆上的绣纹。
竟觉得分外眼熟。他回府翻箱倒柜,翻出一件领口缀了南珠的斗篷,细细一看,斗篷上的绣纹与虞昭容裙摆上的绣纹如出一撤。
秦汜蓦然想起许多月前,太后寿宴那日,也是母亲的忌日,夜里他祭拜过后回坊进了大安国寺,在母亲死去的那座废殿里饮酒静坐。
忽然闯进来个姑娘,念了几声佛后便开始倚着神龛哭,哭得下气不接下气的。他没心思去管别家的伤心事,扔了壶酒过去,那边果然止了哭声。那小姑娘酒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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