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故人戏》第101章


“看我做什么?”傅侗文笑着,把一颗莲子塞入她齿间。
她摇摇头,说女人喜欢男人,最后大多喜欢出了母爱,估摸就是她这种心境。
饭后,万安泡了茶。
这一盏茶后,众人就要动身赶路了。
傅侗文吩咐人把书房的帘子卷起来,独自靠着门边框,喝茶,赏雪。
沈奚知道他是有不舍之情的,瞧了好几回落地钟,待到不能再拖了,才提醒他:“你不是怕赶上欢送的队伍,想早些去正阳门吗?”
傅侗文掉头,进了屋。他皮鞋上有雪,在地上印了一排脚印。
“最后一口茶,留给你的。”他将茶盏凑到她唇边。
“这也要分。”
她就着杯口喝完,也没想透这茶里门道。
他笑,静了会,才为她解了惑:“今夕复何夕,共此雪间茶。”
第67章 第六十五章 浩浩旧山河(5)
一盏茶后,沈奚和他并肩而行,走出傅侗文的院子。
傅家下人们都遣散了,各院也都荒废着,自然不像过去有人扫雪。夹道都被皑皑白雪覆盖,皮鞋踩上去,雪塌陷下去,厚得不见黄土。
高墙相隔,北京城内是年关前的喜庆,这里是凋败后的冷清。
待到正门外,他们等汽车。
傅侗文闲来无事,拂去石墩上的雪,拍拍它,仿佛在说:老伙计,再会了。
“央央自从跟了我,就从未见三哥风光的时候,”他低声道,摘下黑色的羊皮手套,在掌心轻敲着,“可惜了。”
“可惜什么?”她轻声道,“可惜我没见你最风流的时候吗?苏磬对我说,往日的你和四爷是‘王孙走马长楸陌,贪迷恋、少年游’。光听着,就晓得你少年得意时了。”
傅侗文一笑。
“你笑什么?我背错了?”她不精于诗词歌赋,被他一笑,难免惴惴。
傅侗文摇头:“没错,只是想到了另一句,也是同一位诗人所作。”
“什么?”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他缓慢道,“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同一位诗人做了这两首词,恰合了一位王孙公子的前后半生。
世家湮灭,人去楼空,不似少年时。
也恰合了他的心境。
原先的傅家,门外常年候着三四辆黄包车,少爷、小姐们出行频繁了尚且不够。如今是一辆未见,大门外空空如也。汽车到时,一辆空着的黄包车也正巧路过。
“三爷?”车夫看到傅侗文他们,热情地停下,“三爷要出门?再给您叫几辆车?”
“既然今日有缘见着了,就照顾照顾你的生意,去叫吧。”他笑着应了。
对方立马招呼同行,不消片刻,傅家门外停驻了五辆。
三爷来了兴致,万安只好照办,吩咐人把行李搬上汽车后,看着他们先后坐到黄包车上,放心不下地在沈奚耳边嘀嘀咕咕,都不过是吃穿住行的细节。
待他们动身,万安嫉妒地望了一眼培德,长吁短叹地挥手道别。
等他们到正阳门,给代表团送行的队伍也刚到。
傅侗文怕吵闹,躲开送行人群,在一等候车室候车,等代表团全都登车后,带众人从最后一节车厢上了车。这趟火车是为代表团准备的,所以从头至尾的车厢都是经由头等厢改良,分了隔断,做成一个个包厢。
他们的包厢里,当中一个狭长的木桌,两旁座椅鹅绒铺就,坐下去软绵绵的,一看就是为了抗寒所备。他们六人分两旁,面对面坐着。
起初不觉什么,可开到天黑,车厢温度已经降到了零下十度。
包厢狭窄,活动不便。人不方便动,血脉不畅,更是冷。
沈奚和傅侗文轻声说话,呵出的都是白雾。
“这要到了东北,再到朝鲜,是不是要冻死了?”她轻声玩笑着,递给他刚从热水里捞出来的白手巾,让他擦脸。
有人扣门。
原来因为太冷,前面两节车厢烧了煤炉子,外交总长让人请后两节车厢里的人去取暖。
傅侗文因为要引荐小五爷,带他们直接去了第一节 车厢,面见外交总长。
他们进去时,周礼巡也在,还有总长的比利时妻子。
“这位便是傅太太了?”总长笑着和傅侗文握手后,望向沈奚。
“您好。”沈奚颔首。
“来,我们坐下说。”总长招呼着,显然和傅侗文、周礼巡都很熟悉了。
总长夫人亲自端茶来,递给每个人,随后笑吟吟地看向培德,询问她的国籍和名字。
培德认真回答着,当总长夫人听完谭庆项的翻译后,立刻笑起来,她直接用德语对谭庆项说:“我来自比利时,正好会说德语,倒也不用你翻译了,”随即她又握着培德的手,亲切地说:“我也是叫培德,真是缘分。”
谭庆项颇为惊讶,翻译成中文告诉在场的人。
大家都因为这种巧合,笑了起来。
“既然这样巧,你就陪她说说话。”外交总长对夫人说。
“好,你们聊你们的正事,我们出去说。”夫人答应着,挽着培德的手,离开车厢。谭庆项不太放心培德的性子,怕她顶撞夫人,忙跟着走了。
他们一走,总长招呼大家坐下说话。
沈奚和小五爷坐在最角落,她面前是煤炉,背后有十数个木箱,装着重要的外交文件。
“你幼年时,曾见过我,还记得吗?”外交总长问小五爷,“怕是忘了吧。”
小五爷笑着,摇头:“不记得了。”
外交总长看着这位有心入行外交的青年,心生感慨,微笑着说:“当年我入行时,许公为我讲了一件事,关于驻法国使馆的。那时还是清朝末年,我们法国使馆租的是民房,租约到期时房东来收房子,异常愤怒。为什么呢?因为使馆里从上到下都是烟鬼,房子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后来此事闹得不可开交,在法国丢了颜面。”
他无奈一笑,接着道:“许公讲完这件事,就对我提了三点要求,”他竖起三根手指,“不抽大烟,不碰赌博,更不能去声色场所。今日我给你讲这些,是因为侗文想让你走上外交这条路,那么,我希望你也能做到这些。”
“我会做到。”小五爷严肃道。
外交总长沉浸在往昔的回忆里,难以自拔:“他想栽培我,却不喜拜师结义的旧俗,只是叮嘱属下,对我多加照顾。我的恩师啊……是个有大义的人,培养我是为国家,不是为自己的门生遍天下。”
那个年代容不下太多人。
这位总长话中所说的许公,正是傅侗文一位相熟的长辈,清末有名的外交官员许景澄。
傅侗文年幼时曾和辜家小姐一起受教于他,就连辜幼薇常说的“外交非立时可学,外交人才亦非立时可造”,也出自他。
光绪二十六年八国联军侵华,许公因为反对慈禧旨意,被朝廷处死。
那年傅侗文刚到英国不久,被联军入侵北京和许公被处死的双重噩耗打击,病了半月。
总长短暂地沉默着,傅侗文也安静着。
他伸出手,在烧煤的炉子上,烤着火,眼中有火光。
“我们老一辈这些公使,做的都是丧权辱国的事,签的都是不平等条约,”外交总长看向小五爷,“和日本的民四条约……也就是你们在报上见到的“二十一条”,就是我签下的。就连我的太太也会说,我签下这样的文件,这一生都是对不起祖国的罪人。”
总长的声音很轻。在提过去,提一个沉重的过去。
小五爷不知如何应对。
“在巴黎,我们会一雪前耻。”傅侗文替小五爷接了话。
“是啊,”总长欣慰一笑,“终于等到这天了。”
引荐了小五爷,傅侗文也不想多打扰对方。
他带沈奚和小五爷离开车厢时,几个穿着深色羊绒大衣的男人们已经等在了门外,都是和傅侗文会面过的公使,大家颔首招呼,错身而过。
穿过两节车厢,进了包厢,培德和谭庆项已经先到了。
沈奚刚一坐下,培德就给她倒上热水,推到她眼前,满面笑容。
“她怎么这么高兴?”沈奚小声问谭庆项,“发生什么了?”
“总长夫人给她讲自己的婚姻故事,是个唯美的爱情故事,”谭庆项无奈一笑,“小女孩都喜欢这些。”
沈奚被挑起了兴趣:“是什么?讲给我听听。”
“你讲吧。”谭庆项懒得重复,丢给傅侗文。
“我不是很了解,”傅侗文敷衍道,“男人们之间鲜少谈这些,这你比我清楚。”
谭庆项没什么耐心,三言两语讲完,沈奚没听过瘾,还是催问傅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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