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九里》第305章


奉九沉吟了一下,打量着面前的崤山,看起来似乎连绵不绝,但潼关必在其西方。崤山分为盘崤、石崤和千崤三座山,而三座山峰组成了近乎等腰的三角形,主峰是青冈峰,高约两千米,所以,只要望着主峰走,尽量走直线,就一定不会错的。
整支队伍又打点起精神上路了,跟中条山比起来,崤山的山路陡峭并多处坍塌,惊险之处无法言说,包不屈留下的两名陕籍士兵帮了大忙:到处都是松动的岩石和陡峭的山坡,一到这样的地方,他们就会耐心又仔细地挨个扶着孩子们走过去,有时还得帮助三个女性,老杨一直尽忠职守地背着他的家伙什儿——双耳大锅,不掉下去就很了不起了。
在这样的行军过了两天后,眼前的山势渐渐开朗起来,他们又费力地下了山,终于,他们发现前边有大片密集的房屋建筑,其中一名士兵惊呼:潼关!奉九对照着地图,振臂一呼:“孩子们,嬷嬷!我们到达潼关了!”
两名士兵又像当初帮助他们的中条山山民一样,向他们敬礼,随后离去向包上校复命。
奉九望着他们疲惫又坚忍的背影,这些天积聚于心的沸腾情绪达到了顶点,这种感觉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中国是什么,中国就是这些默默无闻却又勇于奉献的同胞。只要有他们在,中国就在。
潼关就在黄河拐弯处,距离西安还有一百多公里。
河边有一排平房,里面有驻军,有铁路工作人员。他们好说歹说,才被允许再次扒上了运煤的火车,一百多人在狭小的货车车厢里紧紧地挤成一团,个个默不作声,孩子们再也没了头一次坐火车时的兴奋劲儿,待又转乘几次短途客车,过了五六天,这才终于抵达了西安城墙根儿脚下。
等他们发现怎么也敲不开到处城门紧闭的西安城时,每个人都木无表情——这一路上太多不顺,加上越来越严重的营养不良和体力的严重透支,这一行人已经麻木得不知道什么叫绝望了。
奉九让孩子们和嬷嬷、老杨呆在城门口,自己则和秋声绕着城墙走了一圈儿,等到终于遇上巡逻的士兵告诉他们,为了防范奸细,守军是不可能给他们开城门了,还是快去一百多公里外的扶风,那里有江夫人创办的一所孤儿院,肯定可以接收这么多孩子。
……还有一百多公里啊。她们义无反顾地带着孩子又上路了。
她们一路上察看着路牌,照顾着孩子们的饮食,沿途乞讨吃食,给孩子们破烂成条的裤腿儿修修剪剪,能搭段军车就再搭车,就这么着,又是七天过去了,这一天,她们正慢慢走着,奉九忽地一抬头,看到不远处一座几十米高的佛塔,她快速地数了一下,十三层、八棱,这不就是扶风那座著名的千年宝塔——据说有佛祖真身舍利的法门寺宝塔么?也就是说,她们抵达了扶风?
她马上告诉了嬷嬷,又转头看看身上背了两个娃娃的秋声——秋声实在舍不得奉九,于是从前天开始把她身上的小娃娃背到自己身上了,奉九没有推辞,她有预感,自己快不行了——嬷嬷一外国人哪懂得这个,一听立刻高兴地喊起来,“孩子们,再快点儿,我们到了!”
等到她们终于到达一座外面挂着块牌匾,上面白底黑字写着“扶风灾童教养院”的一排平房建筑时,突然从里面呼啦啦跑出一大群人,有男有女有中国人有外国人,还有的举着照相机,个个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支疲乏不堪奇形怪状的队伍。
奉九知道,她们安全抵达了。她呆呆地转过头,喃喃地问:“嬷嬷,孩子们,一百个,都在么?”
艾伟德原本虚弱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尖利亢奋,“我清点一下,别急。一,二,三……一百。哈,一个也不少,奉九!一百个孩子,一个也没少!”
在总计经过了一千多公里,翻过中条山和崤山这两座大山,行程长达一个月后,这一百个孤儿,被她们安全地带出了日据区,一个也没少,一个,也不能少。
奉九咧开干裂起皮的嘴巴,虚弱地冲着艾伟德笑了一下,这时似乎有白光一闪,好像有人在拍照,但她已顾不得了,只听到艾嬷嬷大喊着:“奉九!哦不奉九——”好像还有秋声喊着“姑娘!”,接着在一大片的惊呼声中,继三年前在美国昏厥那次后,奉九再一次直挺挺地倒下。
世界变得安静,混沌,就好像鸿蒙始劈,天地之初,她好像终于能从这具疲累到极点的肉身的桎梏中挣脱出来,只剩下魂灵,分外轻盈,漂浮在空中,不管不顾,只想沉睡。
接下来的时间已没有任何意义,什么都是浑浑噩噩的,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有清明的瞬间,也是稍纵即逝。
偶尔地,好像有人在窃窃私语,说着什么“病情危殆”,什么“肺炎,伤寒,心衰力竭,营养不良……太棘手了。”
不知从哪天起,她开始听到有人喊“副座”,有人喊“宁将军”,有人哀求着“三少”,更有人咬牙切齿地吼着“瑞卿,你别这样!”,她辨别出了很多人的声音:有江夫人,有江委座特聘军事顾问端纳先生,有刘丙岸,有支长胜,有包不屈,有薇薇,居然还有,大姐?!
当然,这其中还有一种声音,亲切又悲痛,是她最想听到的——听了就想笑,笑了又想哭的,那是谁?她挣扎了一下,还是算了,管不了,不管了。她只想着睡下去,一直睡下去,这一路上,她其实怕得要死,焦虑到要发疯,脑子已经不清楚了。
有人抱着自己,时而轻柔,时而野蛮,耳边总有湿润的呼吸,有苦痛又缠绵的嗓音,反反复复倾诉的,似乎只有一句话:“九儿……别丢下我……”
第118章汉家儿郎侠骨香(上)
奉九虽昏睡着,但她依然饱满的耳力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股簌簌的声音,就如同奉天昭陵里随处可见的红松鼠抖着颊囊啃啮松果一般,那是,他们的宝贝芽芽淘气地压低嗓门偷偷讲话时特有的动静啊?奉九一惊,刚试着睁开眼睛;忽又“刺啦”一声轻响,随即有强烈的阳光刺到眼皮上,她微皱了一下眉头,表达不满的“啧”声清晰地响起,随即有一片荫凉替她遮住了这片光亮。
一道女声怯怯地报告:“宁将军,非常抱歉。”
奉九松开了眉头,终于慢慢睁开沉沉的眼皮,入眼的,是一张越发瘦削憔悴的容长脸,原本总是整洁如刀裁的鬓角如今长长的漫过了耳际,唯有一双眼睛仍深沉如海,见她睁眼,平静的海面忽因惊喜到不敢置信而幻化为午夜星空,漫天星子瞬间熠熠辉辉,未几,粗黑的眼睫轻眨,成串的泪珠随之滚滚而下。
她的右手一直被包在他的双手里,他颤抖的唇始终紧贴在她的手背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奉九微挣了一下,宁铮犹豫片刻,松开了手。奉九慢慢地把手伸向他的脸,宁铮往前凑了凑,直到自发地贴紧奉九的手心,她一字一字虚弱地说:“不高兴你这样,我要你好看……”
宁铮一怔,又连忙点头,这下眼泪落得更凶了。
“妈妈妈妈!是不是妈妈醒了?!”刚刚那簌簌的声音马上停了,芽芽熟悉的小甜嗓蓦然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向这边移来,奉九大吃一惊,挣扎着要坐起,宁铮马上擦了把眼泪,自己坐到床头,让奉九结结实实地靠进自己怀里,旋即搂紧了她的肩膀。
天,她看到了谁?
是两年多不得相见的亲亲芽芽,还是一张苹果脸,红润灵气;俊秀沉稳的龙生,一双狭长凤目满是惊喜,还有旁边那个,个子很不矮的,是塞西尔?!——她是有八年未见这个英国男孩了,可他的脸还是跟小时候一模一样,现在是个中号天使了。
她欣喜地叫道:“龙生,芽芽,塞西尔,你们……”
到底怎么回事儿?他们的孩子们明明安全地呆在美国,怎么会跑回战火纷飞的祖国?
她马上把满眼激动换成狐疑的目光瞪向身后之人,宁铮吓一跳,赶紧摆手辩白,这事儿说来话长,九儿别生气。
紧接着又有脚步声传来,一位戴着眼镜的医生和两名护士赶了过来,一脸如释负重地看着奉九,医生又上来拿小手电筒照了照她的眼底,高兴地宣布,宁夫人在昏迷了三个月后,终于清醒了,今早的检查结果也显示,宁夫人的各项身体指标也正在逐步恢复正常。
三个月……原来过去了这么长时间了,奉九瞬间又恍惚了,眼睛发直,吓得已经缠住她脖子的芽芽赶紧松了手,和宁铮一起大声喊她,龙生和塞西尔也紧张不安。
蝎蝎蛰蛰的,成何体统,奉九没好气地制止了他们,怀里的馨软到底让她没忍住地先在芽芽光洁的小脸蛋上亲了几下,不过,她以为还象以往一样恶狠狠的吻,芽芽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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