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岁时记》第200章


钟荟知道他是故作轻松安她的心,默默地点点头,心却慢慢下沉。
这些攻城之具她在书卷上看到过,她一眼就认出了那一列重砲,一切侥幸到这时已是消失殆尽,汝南王比她料想的更志在必得,竟然为了攻打一座临淄城出动了数十架重砲,这场仗比她想的更艰险。
“下去吧。”卫琇轻轻拍拍她的肩道。
“嗯。”钟荟深深吸了一口气,跟着他往城楼下走。
沿途的守城将士见了他们纷纷行礼,得他们一个颔首便满脸欣喜,钟荟看着那一张张容光焕发的年轻脸庞,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一样难过,一场恶战下来,不知此时城墙上这些兵士能剩下几人。
卫琇陪她走了一段,叫侍卫和婢子送她回营,自己则回城楼督战,钟荟顺着石阶往下走,回首遥望,只见她的郎君站在高高的城墙上,氅衣在风中掀动,露出的银色铠甲闪着耀眼的光。
钟荟自小在歌舞升平的京都长大,从未经历过战祸,卫琇不让她上城楼观战,可是捂不住她的耳朵,她坐在营帐中,各种可怕的声音不停歇地往她耳朵里灌,地狱的声音像铅水一样慢慢把她吞没。
拉弓声,机簧声,车轮滚过的隆隆声,战鼓声,呐喊声,厮杀声,惨叫声,她不敢分辨,但止不住想象。
黑潮一样的兵士沿着云梯往上攀爬,箭如飞蝗,有人中箭从半空中栽倒下来,有人被密布尖刺的撞竿扎成蜂窝,血从密密麻麻的小洞里涌出来,扭曲的脸容,凄厉的惨叫,人像蝼蚁一样一批批死去,墙下尸体越积越多,更多人前赴后继地踏着尸体往上攀爬。
有人爬到了城墙上,短兵相接,到处是血和残肢,分不清哪些是哪些,有人栽下城墙,有人被抬进城里,更多人补上,杀戮仿佛永远没有止境,直到太阳看不过眼沉了下去。
攻城的军队鸣金收兵,他们来时像潮生,去时像潮退,留下满城弥漫的血腥气和死寂的夜。
钟荟睁着眼睛仰卧在床上,她没有射一支箭,也没有杀一个人,只是这么躺着,就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不出几日,她的耳朵便习以为常了,哪怕是砲车将巨石投到城墙上那震耳欲聋的声响也只是让她的心轻轻颤一下,她也习惯了为精疲力尽回到帐中的卫琇解下满是血污的铠甲和衣裳,用洁净的水和绵布细细擦拭他的身体,像缝补一件衣裳。
坚守近一个月,守城将士死伤过半,朝廷的援军还未到,城中的存粮快告罄了。
第177章 受伤
九月十九; 青州一整天愁云惨雾,到了黄昏时终于飘起细雨来。
营帐门口挂的毡帷动了动; 钟荟眼角的余光瞥到,像被火燎了一下,立即从书案前站起身。
帐门一开,一股夹杂着血腥和腐臭的雨气扑进帐中; 饶是钟荟早已经熟悉这股气味,腹中仍是一阵抽搐。
原来是阿枣; 看清来人; 钟荟不由有些失望。
阿枣走进帐中,赶紧放下门帷; 皱着眉头用袖子扇了扇; 把手里的食盒放在案上,先往榻边的金博山香炉里添了些甘松,这才走上前; 一边打开食盒一边对钟荟道:“娘子,奴婢煮了些肉羹; 您多少用一些罢。”
盖子一揭开; 一股热腾腾的肉香弥漫开来,钟荟却不由自主地捂住口鼻,摇了摇头道:“我等郎君回来一块儿用。”
又对阿杏道:“你们先去吃吧; 目下我这里不用人伺候。”
阿杏早已经饥肠辘辘,就等着主人这句话,当即用探询的目光看向阿枣; 被阿枣狠狠地瞪了回去。
“娘子,郎君每日不到亥时回不来,您好歹先用一些垫垫肚子,待他回来再陪他一起用便是了。”阿枣苦口婆心地劝道。
有句话她没说,郎君每次回营都是一身血,娘子总是亲自给他擦洗,折腾完如何还有胃口?只是拣几样清爽的菜蔬配着薄粥略微用点,郎君问起来便推说已用过晚膳,还软硬兼施地勒令他们俩帮着隐瞒。眼见主人越来越瘦,原本圆润的双颊已经有些往里凹了,一双眼睛大得有些骇人,连阿枣自己也焦躁得茶饭不思。
阿杏被阿枣瞪了,想着将功补过,也劝道:“是啊娘子,郎君今早出门前特地嘱咐咱们好生伺候您用膳,您这样瘦下去郎君打仗也要分出心来,刀剑无眼,万一有个……”
“呸呸呸!有你这么说话的吗!”阿枣赶紧上前捂住阿杏的嘴,咬牙切齿道,“再说蠢话把你的肉割下来贴娘子身上!”
阿杏最是心宽,只头几日有些心神不宁,过了几天见城中无事,便仍然像往常一样好吃好睡,仍旧是皮光肉滑的圆胖模样。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说错话,赶紧赔罪:“娘子,奴婢不是那个意思……郎君有神佛护佑,一定能平平安安的。”
钟荟也不想叫身边人多些无谓的顾虑,尤其不想让卫琇挂心,便点点头,用了几筷菘菜和芸苔,又细嚼慢咽地吃了半个蒸饼,便撂下了银箸。
阿枣一脸忧色:“娘子,您这些时日一直茹素,这样下去身子怎么受得住呢?您尝尝这肉羹吧,奴婢炖煮了一整日,还加了桔叶、橙皮、紫苏和枣,一点都不腻的。”
阿杏忍不住咽了口唾沫:“是啊娘子,奴婢闻着就香,您好歹用两口,要不郎君问起您今日用了些什么,奴婢都不知咋说。”
钟荟看见阿枣期待的眼神,不忍心辜负她的心意,忍着胸中的不适拿起汤匙喝了一口,不想刚入喉腹中便是一阵翻江倒海,赶紧拿起茶碗饮了一大口强压下去。
阿枣见她难受得脸色都泛出了青白,赶紧把肉羹端起来放回食盒中,盖上盖子,拍她后背给她顺气。
钟荟又饮了几口梅子茶,那种胸口堵得慌的感觉总算消退了些,钟荟缓过一口气来,抱歉地对阿枣道:“肉羹味道很好,只是不知怎的,这些天丁点肉味也闻不得。”
“要不明日奴婢弄些鱼虾?”阿枣心里盘算着,也怪不得娘子,一想起城上血肉横飞的情景,连她这等粗人也觉肉味有些噁心,水族好歹和人差远些,那气味不至于叫人瞎想。
钟荟向来嗜食鱼虾,刚想点头,猛地想起水族的腥味,刚刚消停的肚腹又闹起幺蛾子来,连忙摆手:“不用麻烦,煮两个鸡子便好。”
“娘子,您有哪儿不爽利么?”阿枣越发放不下心来,“要不要找大夫来诊诊脉?”
钟荟想了想摇摇头:“过几日再说吧,眼下兵荒马乱的,城中的大夫个个忙得焦头烂额,我只是胃口差些,又没有旁的不适。”
“要是吕嬷嬷在就好了。”阿杏叹了口气。
“是啊,”阿枣也遗憾道,“吕嬷嬷经多见多,可惜年纪大了不能和我们一道来青州,咱们两个又是没用的……”
钟荟拍拍她的手背,正要安慰她几句,帐外突然骚动起来。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脸上仅有的一点血色退得一干二净,刚想起身,只听帐外传来阿寺焦急的声音:“启禀娘子,仆等抬郎君回帐中医治,还请娘子暂且回避。”
钟荟哪里肯避,不管不顾地扑到门口掀开毡帷,只见两名侍卫一前一后抬着张担架,卫琇一动不动地躺在担架上,脸色灰败,嘴唇发白,沁出的汗将鬓发浸得透湿,总是脉脉望着她的凤目如今紧紧阖着。
钟荟战栗着把目光一寸寸往下移,落到他腹上的断箭上,只觉耳边轰得一声,眼前黑了黑,想叫一声阿晏,可是喉咙好像突然被人卡住,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
阿枣赶紧将她扶住,可钟荟还是觉得整个人止不住地往下滑,小腹莫名地痉挛起来,如同有一只手在里面翻搅,接着有什么东西顺着腿根缓缓往下淌,像虫子在爬。
第178章 有孕
钟荟面如金纸; 摇摇欲坠。
阿枣叫她吓得不轻:“娘子!您怎么了?别吓奴婢啊!”
钟荟一手勾着她脖子,软软倒在肩头; 凑到她耳边,用微弱的声音道:“好像是葵水来了……”
“娘子您忍忍,奴婢这就扶您到里头去。”阿枣说着,和阿杏一起把她搀扶到屏风后面; 让她平躺在眠床上。
钟荟躺了片刻,觉得腹中好受些; 便要起身去看卫琇。
阿枣赶紧把她按下:“娘子您躺着; 奴婢去外头看着。”
“无妨,你扶我起来”钟荟挣扎着坐起来; “让我先看一眼郎君……”
话音未落; 腹中突然一阵抽搐,眼前天旋地转,这回连她自己都察觉不对劲了; 以前来葵水虽然偶尔也会坠坠的胀痛,可从来没有这种疼法的; 她痛得闭上眼; 大口大口抽着冷气。
她想吩咐阿枣煮碗姜汤,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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