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岁时记》第211章


他自知有错,比起平日越发乖觉,从小火炉上拎起陶壶,倒了一碗温热的牛乳,殷勤地捧到钟荟跟前。
钟荟睨了他一眼,接过来沾了沾唇:“也是。如此,我同你一起去西北。”
卫琇无奈道:“阿毛,莫要如此……你放心,我会活着归来的。”
“好,如此是谈不拢了,我们一家有三口人呢,让阿饧来决定罢。”钟荟把半碗牛乳一饮而尽,把空碗往案上一拍,仿佛那是只酒碗。
钟荟扯过卫琇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
“阿饧,你若是想跟阿耶去西北,就动一动,”钟荟低头道,“动一动啊。”
没有半点动静。
“阿毛……”卫琇想抽回手,手腕却被牢牢抓住。
“他不动你也不许动,”钟荟咬牙切齿道,“卫琇,我给你两条路选,要不你就把我们母子带上,要不你先走,我随后就揣着阿饧去西北找你。”
卫琇放下手炉,屈起手指轻轻刮了刮她鼻梁:“别不讲理,都当了阿娘了,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想想阿饧。”
钟荟早知道他会拿这理由搪塞,反驳的说辞也想好了:“卫琇你想想,把我们送到青州当真万无一失么?”
“祁别驾忠心耿耿,必定会替我看顾好你们,况且有阿兄照应,总好过随我去西北。”
钟荟笑了笑:“我也不怀疑祁别驾的忠心,只是你想想,万一司徒徵再次出兵临淄,万一守不住城破了,你说忠心耿耿的祁别驾会把我留着给汝南王,用来挟制你,还是把我杀了以绝后患呢?”
卫琇挑挑眉,眼里闪过一丝惊恐。
钟荟心知他已经动摇了,她和祁源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哪里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不过那么空口白牙一说。
但是她了解卫琇,她赌他不敢冒这个险。
“阿晏,我阿兄和长公主能带多少部曲去青州?他们护不住我的。”钟荟再接再厉。
卫琇一把抱她入怀:“我带你走。”
钟荟得意地勾了勾嘴角:“这才对,宝贝就是要揣在自己身上,我去了必不拖累你,说不定还能出出主意……”
***
司徒钧并不想让新任的左将军出师未捷身先死,还算厚道地给他留了两个月时间养伤。
钟荟每日陪着老太太说话,把她用来说服自己的那套话翻来覆去讲,说得多了,自己也越发信了。
“待阿晏去了西北,把二叔和二兄给您全须全尾地带回家来。”她安慰祖母道。
她不敢同老太太说自己也要跟着夫君去西北,只说过阵子回青州。
姜老太太吃力地咽了咽唾沫:“回去替你三妹相看相看,门第不用太高,要紧是人本分实诚……你三妹吃了那张嘴的亏,是个实心眼的孩子……”
“哎,”钟荟一口答应,“先前没在青州物色,是怕她不想离家太远。”
本来三娘子已经在同京兆徐家二房嫡三子议亲了,两家大人刚透出点意思,预备等两个孩子大些再过定。不巧就出了西北那档子事,没过多久又传出曾氏被送进尼寺的消息,徐家便萌生出了悔意。虽说徐、姜两家议亲的事在洛京士族间不是什么秘密,可毕竟还没开始走六礼,徐家此举虽说有些不地道,可姜家也挺不起腰杆子——姜三娘的生母突然被送进尼寺,明眼人都晓得是怎么回事。
生母德行有亏,于女儿的声誉自然有碍,三娘子是受了她母亲的连累。
钟荟看着三娘子从一个幼童长成少女,朝夕相处,姊妹感情不可谓不深,自然也盼着她找个好归宿。
徐家书香门第,那徐家小郎君卫琇认识,人品端方,相貌周正,是个良配,她也乐见其成。没想到曾氏疯到这种地步,连女儿的终身都不顾了。
说到底是有恃无恐,欺负姜大郎好性子,料他看着一双子女的脸面不会当真发落她。
钟荟答应了老太太,却还要问问三娘子自己的心思。
回了院子,钟荟立即吩咐阿杏把姜明淅请来。
姊妹俩围着炭盆坐着,一边缝阿饧的小被子一边东拉西扯地闲聊,钟荟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便把姜老太太的意思说了。
三娘子羞红了脸,把头埋到胸前:“阿姊说这些做甚么。。。。。。”
“你别怕羞,事关你终身,阿姊一定要问清楚了,你想嫁个何等样的夫君,阿婆替你着想,却不一定猜得到你的心思。”钟荟放下针线按住她的手背。
“阿姊。。。。。。”三娘子咬了咬下唇,“我想远嫁。”
“是为了徐家郎君的事么?”钟荟小心问道,“此事你大可不必在意,还没动真格地议亲呢,过不了多久便无人记得了。”
姜明淅摇摇头:“阿姊,不是的,我真的只想离得远远的。。。。。。”
钟荟霎时明白了,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肩头。
第188章 姊妹
钟荟回京半个月余; 姜老太太脸上渐渐有了笑影,说起幼子和二孙; 担忧中也有了些许希冀,不再以泪洗面了。
老太太这一回本就是心病,心里的弦一松,精神便自然旺健起来; 也可以用些白膏粥和肉羹了,气候晴和无风时还能由婆子搀扶着去檐郎下走两步; 看看院子里初绽的梅花。
钟荟一直惦记着宫中的大姊; 见老太太身子好些了,便去宫里看望姜明霜。
姜家的犊车一到宫城门口; 便有姜明霜派来的内侍、宫人和辇车等候。
钟荟扫了一眼那辆逾制的镂金翟纹朱漆辇车; 悬着的一颗心略微放下了一些,她这个大姊向来报喜不报忧,前些日子二叔在西北出事; 钟荟越发担心她在宫里受欺侮,眼下看来; 至少在天子跟前并未失宠。
她深知姜明霜是个至情至性之人; 只要天子待她好,其他人的眼光和脸色她是不会介怀的。
钟荟一路思忖着,不知不觉已到了姜明霜的殿前; 又有内侍张罗着换了轻巧的肩舆,将她抬到殿门外。
候在门口的宫人向她行了礼,打起珠帘笑着道:“娘娘知道卫夫人今日要来; 一早就在盼着了。”
正说着就见姜明霜由两个宫人一左一右搀扶着迎了上来。她双手托着肚腹,腰往前挺着,看着有些吃力。
钟荟赶紧快步上前:“阿姊做什么起身相迎,又不是外人。”
姜大娘入宫之后钟荟也没改称呼,姜明霜每次听她唤阿姊,就仿佛回到了姊妹俩共居一个小院时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她果然露出那少女般的神情来,目光里满是怀念,轻轻一笑,嘴边笑靥如花般绽放。
可微笑和胡粉都掩盖不住她憔悴的面容,姜明霜的模样让钟荟吃了一惊。
她肌肤泛黄,一双明媚的眼睛恹恹的,仿佛因为疲惫睁不大,眼下有沉沉的暗影,因为有孕,脸和手都有些微肿,然而伸出的一小截胳膊却又细又黄,似乎一折就断,让人想起秋天的草茎。
她整个人看起来也是一折就断的样子。
钟荟碍着宫人在场不好多说什么,只好紧紧抓着姊姊浮肿的手,连连道:“阿姊清减了。”
姜明霜见了妹妹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声音都是雀跃的:“还说我,你也瘦了。”
“还不是阿饧闹的。”钟荟低下头,爱怜地抚了抚肚子。
“你倒是不怎么显怀。”姜大娘不自觉地也把手放到自己肚子上,她的嘴角弯弯,眼睛像月牙一样,可这笑无端叫人觉得凄凉。
钟荟只是心底里觉得有些不对劲,可不明白是为什么,只当是姊姊和天子之间有什么不快,抑或是因为担心二叔和阿兄。
“难为你,因为阿婆的事千里迢迢地从青州赶回京都。”姜明霜一边抱歉地说着一边拉她入座。
钟荟嗔怪道:“阿姊说的什么话,阿婆难道不是我的阿婆么!”
姜明霜也发觉自己说错话,自嘲地笑道:“瞧我,整个人都钝钝的,说出的话也不着边际了。”说着用帕子掩住口鼻轻轻打了个呵欠。
“阿姊近来睡得不好么?”钟荟正愁不知怎么旁敲侧击问问她的近况。
姜明霜眼神一闪,随即若无其事地道:“嗯,躺着有些腰疼。”
“叫医官来看过了么?”钟荟问道。
姜明霜点点头:“月份大了是会如此的,你到时候也当心着些,腰下垫个软枕会好些。”
钟荟又提起三娘子的婚事,叹了口气道:“徐家门风不错,徐小郎君的人物品格也是有口皆碑的,这桩姻缘……真是可惜了。”
姜明霜低下头内疚道:“也是我这做阿姊的无用,说起来是个娘娘,家里人有事,一些忙也帮不上。”
“这怎么好怨你呢?这些事便是天子也做不了主的。”钟荟赶紧劝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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