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调》第127章


她一转身,恰看到大师父正仰面躺在不远处的稻草堆里,头顶上是明晃晃的月亮,他一袭白衣胜雪,散了乌发,擎着酒壶邀月对饮。
她的大师父啊,永远都是一副谪仙模样,他生得俊俏,性子风流,是个自由自在洒脱无拘的人物……可是,他竟也有难解的心事么?
他不快乐,虽然他在她面前做出生气的样子,可她分明从他眼里读到了别样情愫,那是一种无法遣怀的愁苦。他在人前从来都是一副放浪形骸的的样子,那只是表象吧,方才她突然进帐,清楚地看到他独坐自饮时的落寞神情,而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第一次是在她跟姜玉决裂那夜,她也是去他营帐里搞了个突然袭击,那时他尚未入睡,一个人坐在漆黑的夜里,不言不语,苍冷如青松。
长夜枯坐,必是人生大寂寞,她的大师父究竟是为何事伤怀?
正默默想着,何当却是瞥眼望见了她,遥遥朝她招了招手。
这个细微的动作,却让卿羽眼前一亮,大师父既主动招手唤她,看来是有意要与她和解了。
她几步跑过去,偎在他身旁,甜甜喊了声:“大师父!”
他喝了不少酒,此时已有些微醺,万般心事浮上心头,好似许多事情都不再那么在意了。
跟她置气,不过是令她长长脑子,又不是真的要给她甩脸子看。这几天她时不时向他示好,挖尽了心思讨好他,他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却只能在脸上忍着,真是忍的辛苦。
“大师父,你是不是不再生气了?”她凑近他,笑嘻嘻道,“我就知道,大师父最疼我!”
她笑靥如花,是这十多年来无数个日子里明净无暇的笑容,他不禁心头一软,也扯了一丝笑意,一手覆上她的发顶,轻轻道:“当年把你领到祁嵇山上时,你才七岁,面黄肌瘦的,像根干柴,白露只比你年长一岁,可瞧着比你精神多了。这一晃,十一年都过去了……”
见大师父追忆往事,卿羽不由垂眸而笑,是啊,当年她在李府过得凄惨,吃不饱,穿不暖的,长期营养不良的后果,自然便是比同龄的孩子要瘦弱许多。
自从随了大师父上了祁嵇山,大家对她多有照顾,身子骨才逐渐养得健康起来。纵然那里风餐露宿,纵然大家彼此都没有血缘关系,可她真是平生头一回生出家的感觉,对“家人”有了更深切的概念。这也是为何当初被困梁宫时,她对真正的家和亲人并无多少情意,反而一心想着离开去找师父们的缘故了。
“大师父对我的好,我心里都记着呢,”卿羽也躺下去,靠着他的臂弯,“我一定把自己养得壮壮的,活得好好的,好好孝敬师父您老人家!”
何当哼道:“油腔滑调!我可没奢望过你能怎么孝敬我,你呀,能多长个心眼,我就谢天谢地了,如此也不用劳我厚着脸皮去替你出头,到头来倒让我落一身不是,想我一世英名,怎么收了你这么个笨徒弟!”
他说得愤愤然,恨不能捶胸顿足发泄强烈的愤怒,卿羽有些不好意思,闷闷道:“我只是不想让师兄为难……”
“哦,不想让你的心上人为难,就要伤我的心是不是?”何当更气愤了,“有了相好忘了娘,比白露那呆子还狠心!”
大师父既然肯旧事重提,说明他已然放下了心结,若是绝口不提,倒让她担忧了。
闻言,卿羽抿唇而笑,劝他道:“师兄和师父都是我最珍视的人,大师父这么说,莫不是要连师兄的醋也吃?况且那姜玉用了你给的药膏,可也遭了不少罪,如此也算给了她一个教训,料想日后她也再不敢这么肆无忌惮了。”
刚开始为姜玉处理伤口时,她口口声声说怕疼,死活不肯上药,可现在兜了个圈子,还是乖乖上药去了。大师父那瓶药膏的药效是最强劲的,抹在伤口上不疼个死去活来不算完。连着几天都不见姜玉的影子,想来是被药劲儿折腾得够呛。这样也好,让她长长记性,省得以后再生什么害人的心思。
越想越觉得解气,也就越感念大师父,卿羽头枕着他的臂弯,道:“在遇到大师父之前,我一心想的是怎么活下去,遇到大师父之后,便再也没有这般想过,因为我知道,在你们身边我是安全的,不必惶惶不可终日。”
李平岳是她的养父,萧承望是她的生父,可是这两个,一个给她的感觉是怨恨,一个是疏离。她对他们都亲近不起来。唯有大师父,恰好填补了心里那个长辈的空缺。
“在这个世上,唯有真正爱你的人,才会不忍心责怪你。他会无条件信任并维护你,因为他眼里除了你看不到其他人。即便你做的不对,甚至伤了他的心,不等你主动开口,他就找好了原谅你的理由。”他抚摸着她的头,声音温和,“若是周顾做不到这些,你也不要犹豫。”
卿羽一愣,大师父想要说什么?他是在提醒自己吗?
还是,他还在介怀师兄在处理姜玉诬陷她一事上的态度?如果单从这件事情上看,大师父未免有些多虑了,师兄有他的难处,她要做的是体谅和支持,怎能为一己之私就陷师兄于为难境地,甚至坏了大局?
刚想宽慰大师父,但抬眸见他神色飘虚,一时心念陡转,不由问道:“大师父也有想要守护的人吗?”想了想,又补充道,“我说的是男女之间的那种感情,大师父可曾有过喜欢的人?她是什么样的?”
大师父风流倜傥,在外惹了不少风流债,白露没少悄悄告诉她关于大师父的各种风流八卦,可是,再洒脱随性的人,也会遭遇爱恨情事,在心里也会有一个特别的人吧,是独一份的那种守候和保护。
她的这句问话,倒让何当有了一丝怔忪,许是醉意使然,勾起一缕久远的回忆,唇角弯起了好看的弧度,语调也变得温柔宁静起来:“她很可爱,有些傻里傻气,眼睛永远都是那么清澈明亮,仿佛尘世间再污秽的东西都沾不了她的身……有一回她穿了件绿色的裙衫,清脆灵动的像个快乐的小仙子……”
回忆里的那个人能有多好呢?让她的大师父这般牵肠挂肚。他矫情,啰嗦,爱嚼舌根,得理不饶人……却在说起心里的“她”时,变得这般温软婉转。
“那她现在在哪儿?”卿羽追问道,“你们还会在一起吗?”
他的眼中似笼了一层雾气,慢慢消失在白月光里,许久才听到他低浅的碎语:“在一起?能在一起吗?不,不能够了,太晚了……”
他似自言自语,又仰头灌了一大口酒,而后自草堆里爬起来,摇摇晃晃向着营帐方向走去。
她定定的望着他虚浮的步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像个失意的浪子。他的乌发被风高高扬起,像是一堆纷乱的琴弦,在黑夜里奏出七零八碎的音符。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原来她那看似一切都不放在心上的大师父,在爱情里也是个爱而不得的可怜人。
第一百一十三章 我会活着回来
易云关依山傍水,是个风景独好的地方,却也因着地势险峻等地理因素,是易守难攻的要塞。周宣派了十万大军驻守于此,又放话另增兵五万作为后援,已在赶来的路上。
无论是从兵力上,还是从地形上,双方悬殊都太大,这般硬打,无异于以卵击石,卿羽思前想后,也不觉得有什么胜算。毕竟,荆玉州只是个特例,姜平川一心向着先皇和前太子,甘愿献兵投诚,其他的关卡可真要实打实地拼命了。
血色山河万里倾,一场硬战一触即发,天未亮时,周顾便已醒来,本来轻手轻脚地爬吵醒了她,但她像是早有准备一样,听到动静便一骨碌坐起来,帮着他整理穿戴。
看着她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忙来忙去,整个过程没有一言半语,他心口一滞,从背后将她拥入怀里。
“是不是一夜未睡?”他颇有磁性的声音自头顶响起,随即扳过她的身子,垂眸望着她的脸庞,“不用担心,我会活着回来,好不好?”
从前无数次的分别,他未曾言过生死,但这一次……
想来,对于这场战役,师兄也是没有十全把握吧。自从和屠子霖汇合以后,他眉间的忧悒便越来越深,大战迫在眉睫,他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靠在他的胸口,有节奏的心跳声穿透铁甲清晰传来,本来还忡忡不安的心,此时却突然平静下来,许久,她听到自己淡淡的声音:“你最好说到做到,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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