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孽》第45章


住持本来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有些诧异,听完他问话,心中便了然,依旧不疾不徐地浇完已舀在葫芦瓢中的清水,才起身道:“施主若有事找她,便进正殿佛堂一看吧。”
萧怀倾闻言便进去,正对着院门的一间屋子稍大一些,他揣度着可能是正殿,便慢慢地走了进去。他在京城三年,每日最要紧的事就是想念苏凰,但每每念及,又会想到她临别时的样子,那样零落娇小,像秋日里,路旁悄然盛开的野雏菊,虽也有家菊的坚强孤傲,却要面临更多的疾风与严霜。他怕她过得不好,更怕她过得好——她若过得不好,自己必然为她难过伤心,但若她过得好……他多怕她忘了自己。
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思念着,矛盾着,他不能去见她,也不敢去见她,甚至每年生辰,他连礼物也不敢随意送出去,因为他不知道这些寄出去的贺礼到底是会逗她笑一笑,还是不合她心意更添了烦闷。每年到她生辰的时候,他总要踌躇许久,但那些贺礼无一例外地都被他送到了楚姬手里,看着楚姬如获至宝的笑脸,他就在心里骗一骗自己:只当凰儿也是一样开心。
如今时光千回百转,他怎么也没想到三年之后会再见到她,更没想到相见会是在庵堂之中。佛祖塑像宝相庄严,下方的供桌上供着几盘时新瓜果与糕点,烛台上的长明灯幽幽地燃着,散出飘飘袅袅的青烟,慢慢升到空中,幻化成不知名的形状,倏忽又消失在空气里,就如同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萧怀倾缓步走进去,却不见人影,他试探着轻轻叫了一声:“凰儿,你在吗?”
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来:“小姐,仿佛是萧公子。”
苏凰把抹布放到木桶里,从一根红漆圆柱后面站起身来,双手合十:“施主有何事?”
萧怀倾大步走到她面前,不禁愣住。眼前的女子清瘦得他都快认不出,神色又黯然憔悴,身上的佛衣也是暗沉沉的灰色,像将阑的天光,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活气。他看得心中像被无数根银针扎着,刺得他语调也不由自主地哀伤起来:“凰儿,你受苦了……”
“贫尼法号慧安,施主要找的人,已经故去了。庵堂之内,男子不宜久留,施主请回吧。”
萧怀倾不料她说出这样生分的话,怔怔道:“凰儿,难道良珣去了,你的心也跟着去了吗?你对良珣,就情深至此?”
苏凰听他提及段瑾,心中蘧然一痛,更冷了声音道:“尘世乃苦海,施主只当贫尼是在寻求解脱便罢了。”说完,又重拧了抹布擦起地来,不再看他。
萧怀倾见她双手微红,料想擦地的水是井水,在这秋日里也是凉得有些寒意的,便伸手夺过她手中的抹布,心疼道:“你从没做过这样的事,怎么能这样委屈自己?凰儿,你若是要为良珣祈福,便跟我回家,我为你新建一个佛堂,你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好不好?为何要一辈子都在这样清冷的地方?凰儿,你才十八岁呀!”
“贫尼明白施主的一番好意,但请施主不要再于佛祖面前说这样的话。佛门自有清规,一日不劳作,一日不得食,贫尼既入佛门,便不觉得苦,只有欢喜与解脱。”苏凰不声不响地拿回抹布,放到桶里拧了拧,“贫尼尘事已尽,从未想过再回去。若施主真的好心,那便从此不要再来此地,给贫尼一个清静之地吧。”
“凰儿,你真的这样想?”
“出家人不打诳语。施主请回吧。”
萧怀倾的心一点点碎成围墙外斑驳的灰点,细碎得能从最密的筛子孔里漏下来,就算是蜡炬成灰,也不能比它更碎了。他麻木地走出大门,住持已经浇完了方才那片地,正拎了水到另一畦菜地去。住持见他脸色灰败,心中早已清明,便向他道了一句阿弥陀佛,才又弯下身去浇水。
他亦躬身回了一礼,无奈而悲凉:“慧安既心意坚决,便有劳师傅照顾她些,晚辈感激不尽。”
石阶似乎比上去时更加漫长,不过五六十步,于他却是恍如隔世。上山时抱着的担心、忧虑、喜悦与希冀,现在统统成了冰冷的失望与绝望,他甚至盼着自己是枯木,是死灰,那么,就算一样是没有希望,起码无知无觉,不会痛苦。
他的马还在山脚下静静地吃着新鲜的青草,时不时甩一下长长的尾巴,悠闲得连他都妒忌。萧怀倾过去解开绳子,跨上马鞍,拍了拍马儿的脖子道:“老地方,驾!”
延庆坊的坊主早已经习惯了他去找楚姬,远远地看到他来,便马上堆起一脸笑意:“萧公子里面请,楚姬正等着公子哪!”
萧怀倾也不理他,轻车熟路地找到楚姬的屋子,一进门便挥手:“拿酒来!越多越好!”
侍奉的丫鬟连忙下去拿酒,楚姬抱了筝便自己抚起来。刚只弹了两句,萧怀倾却道:“这个不好!换一个!”
楚姬心中一喜,又不知是为何事,便试探着问:“公子听了三年《长干行》,怎么今日忽然不听了?是楚姬弹得不好吗?”
萧怀倾眼眶微红,摆摆手,随口说道:“没事,不过是听得久了,有些腻罢了……你换一首曲子弹来听吧。”
说话间几个丫鬟已抬了好几坛酒来,都放到了萧怀倾面前的食案上。楚姬见这些酒都是几口便能醉的烈酒,心头顿时火起,便斥道:“上这样烈的酒干什么?这几坛烈酒下去,是想要萧公子的命吗?还不快撤下去换清酒来!”
丫鬟正低了头要去换,萧怀倾却伸手拦住:“不必换了,我今日本就要不醉不归,换清酒来多扫兴!”说着,倒了一杯递给楚姬,“你也喝一杯如何?”
楚姬接过酒杯,有些无措:“楚姬怕酒后失仪,不能弹好曲子,更扫了公子的兴致……”
“无妨!一杯而已,不碍事,何况以你的技艺,即便醉酒也能弹得余音绕梁三日,又何足惧?”
楚姬也不好再拒绝,只好闭眼一口灌了下去。萧怀倾早已喝了几杯,略有醉意,见她真的一口喝下了酒,便拍起手来,笑道:“好!好!”
楚姬把酒杯递给丫鬟,用手帕擦了擦樱唇,依旧端正坐了,问了一声:“公子想听什么曲子?”
萧怀倾并不多想,只道:“你随便弹几曲便是了,不拘什么,你弹的总是不错的。”
楚姬想了想,伸手抚上筝弦,便拨出一个个调子来,调子慢慢成形,正是《卜算子》。她有一些醉意,曲子本来也情意绵绵,弹着弹着便越发缠绵绯恻,到后来竟自己伴着曲子唱了起来:“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她唱得正好,萧怀倾却忽然大笑起来:“好一个‘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好一个‘不负相思意’!”
楚姬慌忙看向他,却发现他虽是笑着说这话,却是满脸泪痕,不由着了慌,忙停了筝到他面前:“公子怎么了?”
萧怀倾怀着满腔幽怨与伤心进来,一早喝了好几坛酒,现已是醉意朦胧,神志不清,只自顾自说道:“尽管你一次次地拒绝我,可我总以为还有希望,总以为到你山穷水尽的那一天,你会想起我……可是你为什么这样无情,凰儿……良珣已经死了!他活着的时候我比不过他,难道他死了,我还是不及他?你为什么宁愿去做姑子也不跟我回家?凰儿……”
☆、75难言
楚姬听他说“凰儿”,知道他又是因为苏凰,心中不由得微微发酸,但萧怀倾这个样子,她也不好出言相劝,便只默默地拿出一条绢子来擦他脸上的泪。
那绢子是苏凰临别时留与她作纪念的,牙白色的明香绢上绣着一支辛夷花,花枝横斜,花朵由浅粉入淡紫,颜色渐递,有的含苞欲放,有的徐徐吐蕊,仿佛深吸一口气就能闻到花朵的芬芳之气。不,其实这绢子原本就沾染了苏凰身上特有的辛夷香的味道,只是年深月久,上面的香味也淡了,徒留一抹花枝空守其间。
令楚姬难过的是,萧怀倾对苏凰的情意并没有像她期望的那样随着两人的长久分离而被渐渐淡忘。她本以为像萧怀倾这般的世家公子的爱就如苏凰留在绢子上的辛夷香,不管最初有多么浓厚,只要放在时间里洗一洗,终究会寡然无味。然而现在萧怀倾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她:他对苏凰的心,正是那手绢上的精致花朵,只要手绢在,花朵就不会有丝毫减损。
她强忍下心中的苦楚,温柔地擦拭着萧怀倾的脸颊——萧怀倾的泪渐渐擦完了,可是她自己的泪又该谁来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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