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中意》第68章


“我记得某年数日飞雪,记得那时候饥寒凄切。梦里我总是感到恐惧,能看见手上沾了血色与污迹。”
“即便是在梦里,我也还记得彼时看见那人抓住你时,一瞬间从心底迸发的惶恐与失神。你还那样小,我想即便是在场谁死了,都不该是你。”
“便是因为这样的所思与冲动,我做出了一世都难以释怀的事。或许这事对于血性好勇的江湖客而言并算不得什么,但对我而言,却让我夜夜惊惶,从此畏惧世中。”
蔺吹弦听她语调低迷,自然也知道她所言皆真。
江心亭的胆量并不大,好静又偏爱花鸟鱼虫,这一生到如今所接触过的人更是不过百个,自然是不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生杀之事。
但唯独为了她,夺过一夫之命。
“我很喜欢你,漪儿。从第一眼见便喜欢你,喜欢你身上我没有的灵气。便因为这份喜欢,我想我能为你做任何事。”
“师父带你来见我时说的第一句,便是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小师妹我要爱护并看顾你。”
“但我当时看着你警惕未褪的眼睛,却觉得师父若是并不言明,我对你也会一世爱护。你又小又漂亮,有着同师父大相径庭的飞扬性子,为我所不熟知。但不论如何,我从当时到如今,都很喜欢。”
江心亭说着,微微抿起唇笑了。
蔺吹弦仰起脸看她,神色有一瞬间的愣怔。
言以至此,蔺吹弦也渐渐明白了过来。
师姐并不是厌恶谁,也绝不是恨意蒙心。她只是过于喜欢她付与了真心的一切,以至于不能够见到那真心所付遭到任何玷污。
于是她纵使素日温柔又轻弱如春日水波,却也总能为了心下不可剥离的意念,做出同她温和不符之事。
但这算得上是缺点吗蔺吹弦想到这里,不由得又想起了师父。
若是师父也能有这七分的狠心,便绝不会魂散川息。
“我同你说这些,不过是想告诉你。”江心亭任她思绪游离,好半晌过后才幽幽叹出口气,神色落寞。
“我虽许多事上都不比师父至善至美,但唯独一点若是你当年将那事知会与我、让我而不是栩儿去川息。”
江心亭说到这里,抿着的唇微微弯起一线“我定不会同栩儿这般懵懂又毫无目的,也不会像师父那般魂散命殒。”
蔺吹弦看着她依旧清浅的神色,却从中读出了几分陌生的刚强来。
一瞬间仿佛是身处冰湖之底,蔺吹弦忍着颤栗仰头望去,能见到顶层那厚重的冰面却被敲开了一隙。
有微弱的光束渐渐放明,投入蔺吹弦的身边,映亮了她的眼底。
她忽略过什么、遗忘了何物,都在这一刻都渐渐明晰。
“你该告诉我的,我并不是无用,也不是一味软弱。我也想为师父做些什么,更想好好保护尚还活着的你们。我能为了师父做些什么的,也能护住栩儿、让她平安地长大。”
“她本不是如今这样疏离淡漠的性子,她本是最可爱、最自在的孩子。这样的栩儿,我们本是能护住的。”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什么也不告诉我呢。”
江心亭的语调里带着她最畏惧听见的轻颤,她感到自己的肩头都被江心亭一时攥紧。
师姐都知道的。
她都知道,却是后知后觉。
是我欺瞒了她,让她什么也做不了、什么都无法为了自己所爱的人做到。
62。放歌时
第一次感受到焦虑与惊惶; 是在六七岁左右的年纪。
而在那之后,这种情绪便几乎再也没有离开过蔺吹弦的心底。
为何我总是在犯错; 总是在、永远也在。她无数次地念着这句话,从最初幼稚懵懂的年纪,最终迷茫且不可避免地长大。
第一次的幼稚拖累了师姐,而后的忽视与过失让师父陷入孤立无援; 最终又因为无能无策而连累了小师妹。
蔺吹弦每每闭上眼时,甚至弄不明白这些年来自己做成了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如今走到这一步; 再回过头去看过去那十余年,蔺吹弦总觉得自己仿佛是竹篮打水; 借着护佑人的名号奋力挣扎; 却最终连元家一砖一瓦都碰不到。师父救不了,师妹也救不了。
如此; 反观她做过的错事; 却是数不胜数。
卫忧已的眼神从面前一闪而过,蔺吹弦很快垂下眼睫; 下意识选择了忘却。
“漪儿,我说这些并不是为让你自责。”
江心亭看出了蔺吹弦的迷茫失措,一时也意识到了自己方才所言必然触及了她心弦。
念及此; 她不由得又幽幽叹了口气; 轻轻摸了摸蔺吹弦脸颊。
“往者不可谏; 漪儿; 我并不是在责难你。”
“可师姐是怪我的。”蔺吹弦被她这样一抚; 难得也显露出了数年都未曾再有过的稚嫩一面; 心下糟乱间便下意识闷闷地接道“不是么”
“是啊,我怪你小看了我,也怪说好了师门内互相照料,你却将什么事情都担在自己身上。”江心亭难得见到她这幅模样,一时十余年未见的微弱生疏也悉都在这一刻消散。
眼前蔺吹弦就伏在她膝头,两人裙衫相接间,江心亭垂眸便能见到蔺吹弦泪痕未干、湿润粘连的睫毛。
这一幕生疏却自然,令江心亭依稀只感到眼前这个面容依旧的师妹,便仍旧还是许多年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妹妹。
“甚至还让栩儿不明不白地来帮我们担。”江心亭捏了捏她脸颊“你同栩儿,道过歉了没有”
“嗯。”提起裴真意,蔺吹弦便是一阵心虚。
这十余年来,不论如何最可怜而无辜、平白无故遭了罪的,便是这小师妹。
江心亭看着她的面色摇了摇头,莞尔道“我知道,栩儿必定也是同你连成了一气。你们两个当真是将我当猴儿来耍。我知栩儿素来不擅欺瞒,今日晚间我便观她面色不对,偏生你还同她一道一攻一守地哄我,真以为我是好骗”
蔺吹弦的脸更红了,讷讷喊了声师姐,却又不知道辩些什么好。
一时两个人一坐一伏,低声私语,貌极亲切。
灯烛微摇,两人谁也没有想过要去拨一拨那越发黯淡了的烛火,这便令隔了一道屏风的吴云一更加看不清那一隔之外的场景。
如此,她只好拚了命竖起耳朵,却居然还是连江心亭说的一个字也听不清。
不知为何,往日里不论江心亭声音有多轻,她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但唯独今日这一晚,她听得真切的,不过江心亭喊出的那几声“师妹”。
但好在蔺吹弦所言所语,她还是能够辨得清晰。
正暗自纳闷着,吴云一便感到有道视线正若有若无透过了屏风,往这处看来。她下意识抬眸去迎时,便了江心亭正抱着蔺吹弦,若有所思地看着这边。
这一眼将吴云一惊得出了一身冷汗,挺直了腰背往后靠了靠。
“这些年苦了你,也苦了栩儿,去同这样一户不仁之人纠缠。”江心亭轻飘飘错开视线后,轻轻抚着蔺吹弦肩头,只续道“元家本便不是什么好人家,若是定要论个是非,那么要怪便也只能怪咱们师门祖上认人不淑,同元家祖上生了干系。”
江心亭声音极柔,诚然是满怀了安抚意味。但蔺吹弦静默片刻后,终于还是想起来了要问。
“师姐,漪儿还有一惑,望知其详。”
“嗯”江心亭温声应道“何事”
“师姐究竟是如何得知当年之事”蔺吹弦即便对今夜这样的场面始终有着预感,此刻却也还是忍不住发问“师姐在外,还有耳目么”
耳目一词未免显得人太过神通广大,江心亭轻笑一声“这耳目一词,可当真是冒犯了。”
“你可知道,师父有一知交旧友”江心亭这样问着,笑意也渐渐敛了下去,神色归于浅淡肃然,只有声调仍旧是温软“是蓬莱南家后人。”
蔺吹弦闻言微怔。南家这二字,蔺吹弦身为画者自然是身为熟谙,但她素来对师父的前尘故事并没有那样熟悉,也就一时不可确认。
南家书画世家,自前朝到如今已有数百年,世世代代皆有造诣、负盛名,唯独一点便是皆尤其忠于前朝天子一脉,不肯低头为今日堂上帝王落一笔一墨。
如此,本朝方开国建业之时,南家便与朝廷闹得甚为不欢,但形势在此,不论是朝廷还是南家,却又都动彼此不得,由此南家便挥手离开了中原朝京,自此百余年皆偏居于海上蓬莱,再未回过中原大地。
然纵身居蓬莱,南家子子孙孙却仍旧出类拔萃、百世皆兴,数代过去更是风格渐与中原画者迥异,南家笔法诡谲一如世外仙人,这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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