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中意》第71章


她这样说着,边仔细打量了眼前跪伏在地上的小徒弟一眼。
小徒弟眼角红红,面色却白,想必是不知为什么哭过。
可是,这一切究竟又有什么好哭的呢
江心亭心下微叹,到底也知道多半是吴云一在怜惜她。
这么多年来,江心亭似乎自有生都始终被旁人明显地怜惜着。
或许是怜她体弱,又或许是爱她温柔,便连她素来去山下购置些物件时,那些拨货算账之人都会多与她些好货、少算她些银钱。
然即便如此,江心亭心中却总并不觉得自己有何处不同,从而值得为人如此怜惜,甚至于是被眼前这个于她而言年纪算得上小之又小的晚辈,爱惜到了如此。
况且每每面对着吴云一,分明是她心里要更加怜惜这小徒弟一些。
江心亭知她门第清寒,知她无恃无怙,更知她面上虽闷,心性却是一等一的赤诚纯良。
吴云一是个好孩子,不慕虚荣又不贪富贵,心下总是坦率。
她才不过是豆蔻的年纪,澄澈又皎洁,总令江心亭恨不得将自己所有一切最好之物,悉都一样样递到她手里。
而眼下,江心亭看着眼前小徒弟绯红的眼眶与鼻尖,一时只感到微微恍惚。
究竟是谁该怜惜谁,又是谁更怜惜谁
江心亭这样想着,不由得微阖着的眼眸一时轻轻闭上,幽幽叹出口气。
那方吴云一摸不透她师父心思,一时听闻江心亭问她累否,竟不知道如何回答才算好。
但眼下如此,她又万万不敢当着师父的面说累,便只好憋了半晌后终而摇摇头,回道“师父辛苦,徒儿哪里算得劳累。”
江心亭正兀自出神,闻言如此不由定定看了她半晌,最终才莞尔,声音轻得像是气弱一般,叹道“我确是倦了。”
说着,她便朝吴云一伸出去一只手,指尖在熹微的晨光之下,泛着微微粉色。
吴云一想也没想,便下意识挺直了腰背凑上前去接。待到她虚接住江心亭手后,便从地上站了起来,作势要扶江心亭。
但下一秒,吴云一却被江心亭反握住手,对上江心亭掺入了些无奈的清浅眼神。
温热的指腹抚过她眼角,几乎将要干涸的最后一点水渍终究还是被江心亭捕捉到。
这样亲密的互动,吴云一是第一次感受。但即便如此,她仍旧敏感地察觉到了一点。
师父此刻抚摸我眼角的神情,同昨夜里替二师叔拭泪时,仿佛是一般无二。
纵使吴云一知道这样的比较在此时此刻并无任何意义,但她却仍旧感受到了一丝挣扎与抗拒。
她不知道江心亭是否将那一瞬的抗拒看在了眼里,总之几乎是下一秒,江心亭就松开了手。
师徒二人侧迎着晨间破晓的光,彼此皆是静默。
“湘儿,我不需要任何人怜悯。”
好半晌过后,江心亭才复又抬起了手,轻轻摸了摸吴云一柔软的顶发。
那抚摸轻柔而温暖,吴云一下意识便微微垂下了眼睫。
“过去的事,皆已过去。任何往事但凡你欲知之,我便皆可告诉。但你要知道,我如今却总是欢愉大过忧虑。”
吴云一闻言看去,入目便是江心亭清浅的笑意,近在咫尺。
“我没能让两个师妹好好长大,我没能做到说好的守护。”江心亭指尖轻轻揉了揉吴云一前额,一时袖间带着的清隽微香便钻入了吴云一鼻尖。
“但唯独你我还有机会。”
天色渐明,原野开阔。放眼望去,一时便能见到满目的花叶末梢都染上了秋日融融金芒。
沉蔻已经同裴真意收拾得齐整,正一人牵着鹿、一人领着羊,一道在田埂间缓步走着,间或牵一牵手跨过道坎,又或相视间共说上几句话。
这是沉蔻第一次见到如此宁静又无波的世外,这里同博山草木遮天蔽日不同,反倒是极为开阔明朗,伴上铃声点点、远处白羊跳跃浮动,便尤其显得天地悠悠、风日缓缓。
光景如此,自然连着人心也一道渐渐变得松快轻柔。
沉蔻素来好喝些汤汤水水,平日里也喝得水总要比裴真意多些,眼下便也正握着那满了半瓶的细口茶盏,边按着裴真意的指示沿途摘些能鲜泡的嫩叶,边放进那茶盏里去。
眼下日头渐渐高升了起来,云堂之中还是静悄悄的,裴真意走了一圈也并未看到江心亭或是蔺吹弦的身影,便猜到了昨夜两位师姐必定有过场夜谈。
念及此,她便继续同沉蔻一道絮絮低语着朝前走,改而开始盘算着怎样不惊扰了大师姐、两人去后山摘些果子吃。
沉蔻正指着远处小溪水,说着想要下去捉些鱼吃,便忽然一眼看见了那远处路边同吴云一一道朝前走着的江心亭。
两人从远处走来,步调皆是一致无二的袅袅款款,隔着一肩的距离,似乎在低声言语。
然而这边裴真意还没来得及决定是否该上前打个招呼,就看见那远处两人又渐渐在溪边一方小池畔停了下来。
而后她便看见,那远处的小师侄脸颊红红,而江心亭正抬起手轻轻摸着她头顶,笑意盈盈。
“关系当真是十分亲密呢。”花丛轻摇间,沉蔻也看见了这一幕。
江心亭面上的温柔与关切,此刻悉都在晨间金芒下明明耀眼。
沉蔻轻轻握着手中茶盏,笑着收回了视线,转而看向裴真意。
“江前辈她,诚然当是向来不需维护与怜悯。或许小看了她、欺瞒了她,才是最负她心意。”
裴真意闻言不语,只是默默发出一声鼻音作为应答。
早秋金芒之下,一时花片翻浮,光景正盛。
65。通明世
时属桂月; 仲商将半。
裴真意并不知初来一夜里江心亭究竟同蔺吹弦说了些什么; 但在那日过后,蔺吹弦纵使态度未变、仍旧对江心亭尽心尽力,却到底还是在七日后便离开了落云山。
蔺吹弦离开得突然,但若是细想; 却又谁都会觉得情有可原。
江心亭了了心中夙愿; 自然并不会多说什么,只嘱咐蔺吹弦一句常常联络。
裴真意则是看事本就云淡风轻; 同蔺吹弦行了个礼; 便就此别过。
放眼望去,云堂师门之中一时竟然也就谁也并不十分在意此事,倒是沉蔻见蔺吹弦离开后,还拨着腕上镯子默默盯着远道看了许久。
“你说蔺前辈是去了哪里”沉蔻指尖挨着那玉镯点点绕绕; 边看着窗外,边向身旁看着画的裴真意问道“她分明本来也是不喜欢外面喧嚣的; 不留在山中; 能去哪里”
裴真意听她语调带了些叹调; 便知道她又是在暗自忧心,一时不由得抬眸朝她笑。
“师姐又不是小孩子; 你担心她做什么”
“你便不担心么”沉蔻闻言扫她一眼; 轻轻抿了抿唇; 样子倒是像极了撇嘴。
她看见临行前时; 裴真意是往蔺吹弦行囊里塞了东西的; 由此她也知道裴真意心下断然并不是全然舍得。
“并不必忧虑; 只是寻常牵挂罢了。”裴真意只是看了沉蔻一眼,便一如既往地挪不开眼,边盯着她看边无知无觉间续道“你便以为谁都是你,会让我舍不得么。”
沉蔻听她这样说,登时便弯起唇角笑了起来,一时伸出蔻色指尖捏捏裴真意脸颊,又松开轻轻抚过她眼下泪痣。
“知道啦。”沉蔻笑着凑到她唇角边,蹭一蹭后的音调柔而飘摇,一时像是苇间轻风,吹过人耳畔“不担心便不担心了。从今往后,只担心你便是。”
裴真意被她蹭得微有些痒,一时便也看着她近在咫尺的面容抿起唇笑,但听到这里,她却又摇了摇头“也不要担心我。”
沉蔻抬眼去看,一时便见到裴真意神色认真,正距离极近地盯着自己。
须臾的无言间,沉蔻便恍然发觉最近仿佛裴真意当真是越发喜欢盯着自己看了。念及此,她不由得轻轻咬着唇笑了起来。
她倒是听闻,只有喜欢一个人、非常喜欢,才会这样呢。
相比起最初相识时裴真意的淡漠内敛,沉蔻自然是更加喜欢最近的裴真意。
像是染上了烟火味道,又像是镀上了一层蜜糖,不论如何都大不同从前生疏克制,顾盼之间都染上了些温柔意味,无端令人沉沦。
而最为明显的,则是眼底无意间流露的痴迷。
这样的眼神若是放在从前,裴真意自然是绝无可能在任何时候流露。但如今但凡沉蔻在安静时同她对视,却总能在她平和的神情中捉出这样几丝痴迷。
或许这便是假正经放弃了伪装,终于隐约露出了些尾巴罢说什么矜持守礼,指不定每每不语时都在想些什么
沉蔻神思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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