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中意》第78章


沉蔻仍旧记得尚在光晤湖时,她初知将要同裴真意一道返回落云山时的心境。
害怕得不到认可,急切地想要得到裴真意所有珍视之人的喜爱。
而如今,她终于是得到了。
念及此,沉蔻一时不由得心下微融,看向身旁正同江心亭挥别的裴真意。
若说最初时,她不过是裴真意于山中偶然结缘的世外之人,与尘世无关、与他人无缘,那么如今,她也终于与眼前这个人有了千丝万缕的、真实可见的联系。
总有一日,她要将这红线团团缠绕,要同裴真意紧紧相依。
而如今,眼前还有广阔的天地,大好的人间山河,像是一卷铺开了层层墨色的广袤画卷,静待她们一处处细细描过,用尽余生回味。
71。陆离
“朝京距此地; 还有长长路程。如今是三秋已过半数; 我们慢慢地走; 便约莫是十一二月时方能抵达。其中将途径数个风景上好之地,一如合寿木樨林; 二如渥赭红枫地。”
旅途之中; 裴真意点着前夜里写好的小条; 同沉蔻说道“其中还将途径博山; 到时应当已是冬日。”
“我还未曾在冬日到过博山; 上次临到时是春夏之交,且还有一幅画未曾作完。若是你也想; 到时便能够再去一次。”裴真意说着; 朝沉蔻问道“博山地界在朝内居中,也不知到时冬日; 会否有雪”
沉蔻闻言不由微微恍惚; 沉默须臾后方才答道“冬日博山并不冷。我记得; 也并不会下雪的。”
过往的记忆依稀带着水声,从遥远的无光之处升腾而来。沉蔻去想时,一切便仿佛是隔着一道水面,远处的天光在水面之下显得摇曳而闪烁; 令她记不真切。
裴真意看着她微微迷茫的神色; 伸手轻轻拍了拍她手背“无事。到时途径; 再去便是。”
“嗯。”
一时车马衮衮; 安静片刻后; 裴真意复又缓缓开口轻声道“过了博山; 再向北走一月,便能到朝京。那时将正是腊月。”
“想必到时我手边将多上许多途中所作画卷。我也曾到过朝京两回,认得些地方。到时便将那些画悉都转出手去,我们再一道去寻些好玩之处。”
裴真意想得很远,一时牵着沉蔻的手,同她并肩坐在铺了软垫的宽阔马车内细细规划。
若是原先独身一人,裴真意自然是不论如何都只需顺其自然,也并不会如此细细描出计划。
但眼下身边多了沉蔻,她便下意识想要将一切都规划详尽、不愿生出旁的事端来。
沉蔻自然也同她心下所想一般无二,于是两人便听着窗外衮衮车轮之声,交谈起来。
“最先到的是哪个地方”沉蔻接过了裴真意手中张窄小白绢,看着其上蝇头小字,辨道“是合寿”
“嗯。合寿同落云山相去不远,咱们慢慢走,半月便能到。”裴真意点头道“儿时师父带我去过一回,那里木樨成林,金红皆有、馥郁非凡。且合寿谷地,花期较晚,你我到时是九月末尾,应当正是花开最盛。”
沉蔻闻言挑眉向往道“我还未曾见过开花的木樨呢。”
“马上便能见到了。”裴真意笑道“你若喜欢,可以停留几日,由你看个够。”
“那自然要留。还想尝尝桂花糕。”沉蔻道“听闻味道极妙。”
“好。”裴真意听她声音幽柔带了三分明显的期待,不由得也心下餍足,轻轻捏了捏沉蔻手背“怎样都好。”
她心下安定,只觉得此处海内皆安、寰区皆家,心底里也满是往日从未有过的期待与向往。
裴真意能够清晰意识到,此刻与来日生涯,便正是她有生以来最为向往的模样。
幼年时,裴真意便常常向往着山外人间。那时她尚是不染尘埃的年纪,只知道师父常常出山云游、观摩万物,便也下意识地憧憬着云游海内的生活。
那时她的愿望便是再简单不过,是想要见一见她未曾体会过的人间风光,并同一样,将它们一一流入笔底、载入之上。
或许而后年少时,裴真意一度对尘世失去了如此观赏心态,这样的心愿也曾一度蒙上了尘埃。她为此流连徘徊,心神皆黯。
但直到此刻,那晦暗的蒙尘却终为一人细细拂去,让她得以见到了往昔心愿破碎前的原貌。
那一切都近在眼前,伸手可触,与梦中所期盼的样子相叠。
裴真意并不敢去想象这些日子之中没有沉蔻的样子。若是没有了沉蔻,从最初到最末,她便将仍旧是独身一人。
或许将完成了那幅如今未完成的画,在博山深涧边徘徊一番。而后或继续暂作停留,又或是一人离开博山。
在那之后,她仍旧将要面对刻意纠缠的元临雁,也仍旧将亲眼看着她踏上死路。
对如今而言,裴真意能够明白元临雁的死是一段往事的终结。但若是对昔日独身一人的裴真意而言,这便仍旧只能令心间尘霜再多上一层。
若是离了沉蔻,她纵使仍旧能够规劝自己做到“顺其自然”,却也永远无法将一切过往与先时看得通透。
她将仍旧是迷茫淡漠,被动又漫无目的地走下去。
而后便仍旧是如蝇在世,无归无向。卸不下冷漠也驱不散阴霾,或许还终将同前来会面的蔺吹弦不欢而散。
而后终此一生,留下些自己并不厌弃也不偏爱的画作,在某个客店残灯下与世长辞。
每当裴真意朝那一步之差的可能投去一瞥,都能不可抑制感到绵绵不尽的无力。
而从那样的遥想中抽身、再度看向眼前后,她便能感到无边幸运。
幸甚生逢一人,幸甚得共相随。
念及此,她微微舒展开指尖,更加紧密地、再度握住了沉蔻微凉却柔软的手。
纵使先时说来,往后旅途像是来路皆游乐,但当真到了每一处时,沉蔻却发现也并非皆是如此。
裴真意素来以画为生,尤其近来甚为愉悦,便更加沉溺于画道,且以此为乐。
正因如此,沉蔻便发觉裴真意的游方也渐渐开始向正轨靠近。
之所以沉蔻要觉得是正轨,不过是因为先时裴真意的游方,在她眼里才更像是玩乐。
光论裴真意那每日里丑时歇、午时起,直到申时才彻底清醒的作息,沉蔻便已深感怠惰。
更遑论先前裴真意性子极懒散随意,纵使每到一处佳景所在身边都会带着几案纸笔,却总是只定定地看着,又或来来回回地走走停停,唯独鲜少落笔。
而如今却大有不同。或许是因着终于回过了落云山、解去相思,又或许是同江心亭这近两月间的温存融洽以致心神皆安,裴真意也渐渐变得了无忧虑起来。
心下纠缠意绪一旦卸下,她便如同年幼时候一般,终于再度将心思悉数挪回了画卷之上,而不再是像先前一样恍惚迷茫。
如此,沉蔻便常常能见到裴真意铺纸作画,一路不论所见所闻,几乎都已被裴真意录于纸上,描摹殆尽。
不论是合寿木樨,还是赫赭红枫,两人在旅途之上所见的每一处佳景,悉都化入了纸上。
由此,当裴真意当真回过神来时,她随身带着的画卷便已经比沉蔻闲暇时为两人置办的衣物还要多了数倍。
而若是算上沉蔻这些日子里同她一道习作的画、试刻的章,再并上两人一道采选各色石料研制的新墨,便简直要连一辆车盛不下。
为此两人若要继续北上朝京,便意料之中地只能选用马车。
在此之前的游方中,裴真意纵使也感到轻松或愉悦,却鲜少能够体会到如今这般盈溢难收的人间生趣。这趣意不仅仅在于行游山水,也在乎手中之笔、笔下之神。
时到如今,她才仿佛终于品到了生涯乐趣之一隅,由此便也格外像是个初试饴糖的孩童,于万事皆愿亲历尝试,乐此不疲。
沉蔻自然是乐得见到她释怀且松快起来,也格外愿意同她一道体会人间万般意趣。
于是这一路里不论拾花拈草、逗鸟观鱼,她都陪着裴真意。而若是裴真意铺纸作画,她便也在一旁同她一道仰观万物。
沉蔻素来总觉自己并无过人之处,同裴真意相比更是毫无建树,于是自从离了落云山,便也事事留心、处处在意,极力想要同裴真意再靠齐些,倒是恰应了那句“见贤思齐”。
而若说相知相会为眷侣无双,沉蔻便不论如何也想要同裴真意两心相知。
便如同道侣双栖共赴天涯,心绪也好、所好也罢,她都只想要在有生之年能同裴真意把盏共谈。
便像是裴真意同江心亭两人在月下看画时一样,于技法于选景,两人都有许许多多话能够谈,便是辈分最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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