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中意》第86章


“身在人世,心却在你。一如今夜,便能不见喧嚣。”
沉蔻闻言,不由得立时将视线从那烟火光华上挪开,复又回到裴真意被庭内石灯映得白皙的面颊上。
此间池水淙淙伴着远处烟火嘶鸣,光华流转之中,裴真意眼底的光色令沉蔻仅仅是一眼对视,便恍然如酲,欲语却又忘言。
不知为何,她很快便想起了裴真意所说这句诗中,最末的那一句。
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她这样想着,便同裴真意轻声说了出来,明明而笑间发梢浮于水面,粼粼光色之中,一时间仍旧是一如初见般的唇如点朱丹,肤如玉在水。
此刻薄雪映上光色,水面衬着天影。人间纷纷扰扰,如今到了裴真意眼中,也都不过是衬了沉蔻一笑。
若是人生当如画,那么她只觉如今笔底的这一卷,便是方才走过了第一层的铺垫。
而从今开始,才是真正将要开始着墨铺色。
过往的千般万种早已是宛如隔世,裴真意早便记不真切。曾令她哀戚难忘的过往,到了此间也早便在缤纷翻飞的前景中模糊淡去。
如今的一切,都仿佛撒上了一层金霜、镀上了一面光芒。
而这并不是开始,也还远未到结束。
从今往后之中,她们二人还会有许许多多个如同今夜一般光华璀璨的瞬间,而她将永远身在途中,可以同一人携手而行,看遍四季山河,览尽人间熙攘或清疏。
而后以神为墨、以心为宣,悉都几下。
此间于年年岁岁,在朝朝暮暮。
千般意趣,在此一生。
78。往昔回溯(一)
落云山里早晨素来清净悠远; 只有些悠远鸟鸣与细碎铃响; 更漏与鸡啼声一概没有; 要想知道时日,便只能靠着自己推算。
由此,奚绰素来只觉得山中一日闲; 能抵世上千万天。
但今日却不同于往常,她并非在辰时的山中幽幽转醒; 而是居然在天方见了一丝亮的时候,就为远处尤为突兀的一道鸡鸣给唤醒了过来。
睁眼满是惺忪,窗外一线曙光; 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阿莱。”奚绰静静躺了片刻后; 缓缓撑着床面坐起来,朝身边正松松卧着闭眼揉眉心的南逢问候道:“昨夜睡得可还好?我可曾挤着你?”
曙光未明; 万物皆不过朦胧模糊,南逢睁开眼睛扫了身边奚绰一眼,眼神惺忪间带着股无奈:“既知会挤着我; 今次究竟为什么便一声不出地忽然就来了?昨夜里那样晚的时间忽然造访; 我还险些叫人放狗出来。”
昨夜里丑时过半; 南逢正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便听见楼外一阵喧嚣。

这楼是贴在岛上边缘的临海楼阁,素来最为清净,由此才为南逢所喜; 但眼下这阵响动却伴着火光幢幢; 让素来浅眠的南逢几乎是立刻便醒了过来。
待到她提着灯一路皱眉走到楼外岸上、想要看看半夜究竟是什么事扰人清梦时; 便一眼看见了正举着灯火在岸边系着孤篷的奚绰。
这一趟造访突如其来,奚绰又是夜半独自乘舟找上了南逢近来最喜欢待的楼阁,想必是已经见过了门前巡卫,问过了南逢所在。
灯火幢幢之间,东海夜风将林木都刮拂得哗然狂响,到底是夜深,南逢昏昏沉沉间也没了心思给奚绰安排别的去处,于是一时两人便同道向楼阁处回行,如年幼时一般仍是共享一榻。
若是定要细算,南逢早已记不清她究竟有多久都没见到过奚绰,或许是一年,又或许已有三载。
这样的时日其实对于世间友人而言并算不上什么,不过是普通的海天相隔罢了,但南逢活到如今都还没有离开过蓬莱一次,于是这样清净孤单的年年岁岁,于她而言便长如一世。
奚南两家从古世交,她同奚绰亦是自幼相识,虽彼此并不能常常见面,但到底二人间相知相怜、心意相接,远胜过世间他人。
——如此,昨夜里见到奚绰的那一刻,南逢心下便其实是既惊喜又欢愉。
……
待到渐渐适应楼阁内略有些昏暗的光亮后,奚绰将视线在房中缓缓扫过一圈,拿起了榻边案上昨夜取下的银簪,才笑着看回南逢。
“山中仅我一人,这个时节又无甚新鲜花草,到底是无趣。况且我想念你,也想念蓬莱,一时未曾多思,来便来了。”奚绰替南逢倒了杯茶水,坐在她边上微微叹了口气:“我亦觉得昨夜里确实是有些唐突,扰醒了你,当真对不住。”
南逢看着奚绰的侧脸,只摇摇头道一声无妨。
“先前不是同我来书,说收了个小徒弟么?”南逢接过奚绰递来的小瓷杯,道一声谢后同她谈天:“落云山中没有别人,你想走就走留她一人,她该如何过活?”
“这哪里还是‘先前’?”奚绰乜她一眼,语气带了些笑:“分明已经是过去三四年的事了。”
“她如今已经不小,将近十岁的年纪,比我还要有主见些。”奚绰想起江心亭来,便抿抿唇轻声道:“再过几年待她到了十三四的年纪,我便也盘算着带她一道出来游方了。到底还是山外风光绚烂,岂能一辈子待在山中?”
“嗯。”南逢心里憋着话想说,最终却又还是并未开口。
奚绰看出了她欲言又止,不由得站了起来,轻轻掸掸衣袖,将她从床边牵起。
“好了,我好容易来这一次,你便带我去看看前年同我说的那棵新树,莫要想着再教训我什么了。”奚绰的声音既柔又轻,笑着同南逢一道推开了眼前阁楼的门:“你想说的我都知道,阿莱,不必再说了。”
南逢闻言不语,两人静默间便携手一道走出了房门。
此刻她们正处在东海之中、岛内山边,于是甫一推开眼前这扇门,便有凛冽冬风穿过楼阁林木,自海上扑来。
奚绰许久未曾到过蓬莱,上一次早已是她父亲尚在、自己尚还心思懵懂烂漫之时,于是面对这般她许久未曾体会过的海上冬风,她不由得吸了吸鼻尖,回忆起许多往事。
半晌后,她紧了紧肩头披着的衣服,朝身边南逢笑道:“怪道你们南家人脾气越发古怪,想来大半是被这海上狂风给卷带起来的。这样的天气偶然一见我只当作闲来有趣,但若要我日日住在这里,我恐也要生出些脾气。”
她虽是在调笑,语气却既轻又柔,令南逢哭笑不得,只道:“你来脾气?你且告诉我,你有什么脾气?”
在南逢印象之中,奚绰同她年幼相识,到如今两人皆是十余岁的年少光景,她却从未曾见过奚绰同任何人说过一句重话。
似乎是素来如清风明月般性子淡然,有时候又甚至说得上是柔弱无主。这般脾性若是身处世外或许还无妨,但若是入世,便一定是个任人欺辱还不知反抗的性子。
南逢想着,心下有些忧虑的同时再度朝奚绰投去一瞥,翕了翕唇,最终却仍是不语。
不论如何,奚绰总归足够才华横溢,也能够一辈子都在人间世故之外逍遥自在,无需入世。
——只有想到这一点时,南逢方能稍稍安下些心来。
……
这边南逢思绪游离,那边奚绰则凭栏看着风景。
“那边便是你说的新林子么?”奚绰看了会儿,视线穿过海滨迷蒙通天的雾气,依稀找到了一片小丛林。
南逢回过神来,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回道:“嗯。”
此间天色还未明朗,晨光熹微间万物皆是朦胧,染着一股薄薄黛色。南逢视线在远处游移一圈,很快回到了身前。
奚绰正一手拢着毛茸茸的斗篷,吐息之间有依稀可见的白雾,却又很快在冬风中消失。
太久未曾见面,往常书信来往纵使频繁,却也仍旧像是缺失了些什么,总让南逢在午夜幽梦半醒之时感到心下难安。
这一切的不安直到此刻、见到奚绰如此真实又美好地站在了她面前,才终于如潮退般平息了下去。
南逢说不出这样的心意算是什么,也不愿去探究太多。
她只知道,眼下能看见奚绰安然无恙地站在自己面前,便已经全然足够。
……
至此,南逢同奚绰并没有交谈过多,一直待到早膳过后,南逢才伸手招来一名童仆,命他抱了些笔墨,便同奚绰一道往先前所见那片新林走去。
“我刻了几个新章。”奚绰同南逢并肩走着,从袖中摸出一枚小软囊,解开后拈出一枚小印章来,递给南逢:“这个是给你的。”
奚绰递完后,便笑道:“上次你托人带给我的那幅新画,笔锋心意样样皆精妙无双。唯独朱印上的字好几个笔画都不清晰,我当时便想定是你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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