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兰明歌》第128章


*
莱州的雨却是停了,山野似乎回归了宁静。
葬礼这几天,晚上小孩们都睡在阮决明的房间。有一晚裴安逡半夜醒来,看见父亲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个黑匣子。裴安逡隐约感觉到,父亲在考虑一个艰难的决定。
下葬后的当晚,阮法夏和一群马仔离开了村寨。
一位青年急冲冲来找南星,却不是为了这件事。他说:“星哥,快去马场看看!”
马舍里,即将生产的红棕色的马儿倒在被血色浸染的干草堆上。血泊中还有一枚鸽子蛋大小的粉色钻戒。
阮决明怔然片刻,忽然对南星说:“夏妹小时候问我会不会像大哥一样和陌生的女人结婚。我说我不会的,你也不会的。后来老爹给她定了亲事,我没有反对一句。”
他往前走了一步,又停了下来,“阿星,你知道什么吗?我以为只要不择手段,总有一天可以保护爱的人,可以拥有想过的生活。我说服自己,为了好的结果,做许多错事也没关系。可是错了就是错了,没人给你赎罪的机会,老天不会放过的。”
阮决明弯腰捡起钻戒,用袖子细细地擦拭。戒托内环里的细密的刻字随血迹被抹去,完整地显露了出来——chez un jeune homme c"est la timidité。(在男孩身上是胆怯)
阮决明喉结一动,攥紧钻戒,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马舍。
才起床的裴安菀听说父亲去了马舍,见他回来,急切而欣然地问:“爹地,是不是达芙妮产仔了?”
阮决明挤出一个笑容,“还冇啊,再等一阵子。等你们下次来,或许就可以看到小马了。”
裴安菀一怔,瞧了哥哥一眼,再次看向父亲,“我们要去哪里吗?”
阮决明将裴安逡也拉到身边来,“菀菀,仔仔,你们听我讲,这里发生了一些事,暂时不安全,我会找人送你们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乜事?”裴安逡担忧地问。
阮决明还在考虑如何回答,裴安菀却拉了拉裴安逡的袖子,低声说:“不要问了,我们做好我们的事。”
裴安逡甩开她的手,撇着唇角说:“……你不和我们一起咩?”
“嗯,sorry啊,还有这么一寨子的人需要爹地,他们同样很重要。”
裴安逡缓缓点头,“爹地,你要照顾好自己。”
他终于承认“爹地”的存在,却是在这样的时刻。阮决明心头五味杂陈,闷应了一声。
裴安菀伸出小拇指,蹙眉说:“拉钩,你不可以骗人。”
阮决明停顿数秒,勾上了她的小拇指,“嗯,我答应你们,会好好的。”
他垂眸笑了一下,“我又不像妈咪那样,不会骗人的。”
寨子里启动警戒状态,无线电全部切断。阮决明他们费了好一番的功夫,接上一台座机。他不由自主地按下熟悉的号码,可最后还是没拨出去。
阮决明拨通了裴安胥的电话,“裴五,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几时听过他这样的语气说话,裴安胥被唬住了,忙道:“你尽管讲。”
“我需要你来越南一趟,送仔仔们去法国。不要告诉辛夷,我可以相信你对吧?”
“我……”裴安胥平生最大缺点是遇事逃避,可一点不愚笨,一下就明白过来。阮决明给他打电话,反而瞒着裴辛夷,一定是遇到了非常棘手的事。
他问:“是不是良叔……?”
阮决明打断他说:“今晚行不行?”
“我知道了。”
收线后,阮决明叫来南星和另一位青年。
以免在爆炸中过世的人们的亲属趁此报复,他们商量了一个策略。青年去河内机场,而南星带着小孩们去岘港,与裴安胥会和。再由裴安胥带小孩们坐船去芽庄,找阮决明一位法国朋友。
按约定的时间,小孩们在日暮时分就得出发。他们几乎不怎么吃,饭厅里十分沉默。
阮决明暗自叹息,出声说:“既然这样,不如直接走?”
裴安菀丢了刀叉就要往外走,到了门口又停驻了。忽地,她转身朝阮决明扑来,闷在他怀中哭泣起来。
阮决明一下又一下抚着她的背,“菀菀,我知道你很勇敢。”
裴安菀摇头,“我不,我不……”
“菀菀,仔仔也是,要相信,只要我们相信,就可以战胜一切。”
临出发,阮决明将一个包裹交给了马仔,“顺利的话,把这个寄去香港。”
包裹里有一顶软呢帽,是裴辛夷来越南时掉在山路上的,他命人找到,占为己有。可笑的是,当时还说记恨,可关于她的一切,他却都想珍藏。
还有一个黑匣子,里面放着裴辛夷母亲的十字架项链。十余年前她就问他要回去,如今他终于可以归还了。
最后附上一张字条:辛夷,我想我无法实现我的诺言了,我还是恨的。
是啊,恨他自己,这样无能为力,从始至终都无法改变什么。
*
深夜,吉普车上路了,渐渐消失在山峦间。
香港繁华的夜,一辆奔驰也往浅水湾的半山别墅驶去。
裴辛夷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车内很安静,仅有藏在副驾驶座椅下的一把冲锋…枪作陪。
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路。
所谓破釜沉舟,即以命换命。
这么多年小心翼翼换来的名声,积攒的家当,享过的儿女之乐……
一切都不再重要。
“杀了何云秋,全部就都结束了。”
有个声音在身体里疯狂叫嚣。
拐入坡道,将车缓缓停靠,裴辛夷熄了火,弯腰拿枪。
电话传呼不合时宜地响起,她没有理会,打开了车门。铃声停下,又再度响起。她犹豫一瞬,还是拿起了电话。
周崇发来简讯,“裴五带了个秘书赶到机场,买了最近一班去河内的机票。”
裴辛夷想也没想就给裴安胥拨去了电话,可无人接听。
再往莱州拨去电话,每一个号码都是不存在。
裴辛夷手心冒出冷汗,甚至不由自主地颤抖。
她看了眼近在咫尺的别墅,重新启动车的引擎。
呼吸,呼吸,无论怎样只觉得窒息。
猛地踩下刹车,调头驶离。
“阿崇,立马拿上我的护照去机场。”裴辛夷一拨通周崇的电话,立即吩咐。
以最快速度抵达机场,裴辛夷连车门都来不及关上,往闸口跑去。
大厅里人潮涌动,拥抱与吻,分别或相见。
人世间的种种,算得了什么呢?
她的命是他给的。
既要死,也该先还他的情。
她像梅洛斯一样奔跑,即使知道尽头有什么在等待她,还是奔跑,以最快、最快的速度,竭尽全力跑去他的身旁。'25'
奔跑吧!
去见他。
就算是最后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25'梅洛斯(Melos):古希腊传说中的人物。
梅洛斯与暴君对抗被捉住,在被执行死刑前,请求暴君宽限两日去参加妹妹的婚礼。朋友为梅洛斯做了人质,若时间到了梅洛斯没有回来,朋友就会被处死。婚礼之后,梅洛斯信守承诺,奔跑回去赴死。
另,太宰治根据这一故事创作了《奔跑吧!梅勒斯》。
第82章 
飞机划过上空,阴影从高楼的玻璃外墙上一扫而过。
裴安儿负手站在窗前,怔怔出神。
之前曾念进了医院,裴安胥答应今晚就送裴安霓去美国。可裴安儿心里还是静不下,满满想的都是裴辛夷说过的话:
“这么多年,你把自己摘得个干干净净,到头来有用吗?”
说到底两姊妹是相似的人,裴辛夷无需直言,裴安儿就知道了对方的计划。
裴辛夷想杀了何云秋,再自戕。
之前裴繁缕的事,经过了长时间的准备,还恰好出现了一位泰国杀手,所谓的证据、凶手齐全,裴辛夷他们可以逃脱法律制裁。至于九龙阿公的事情,属于帮会斗争,甚至算不到阮决明头上。
裴辛夷这次没有任何准备,亲自动手,必然会被立案起诉。何况她也不想准备什么,一心求死。
还有什么能阻止裴辛夷放弃复仇?
裴安儿想不到了,除非有人抢在裴辛夷之前动手。
这么些年,裴安儿何尝不煎熬。冷漠旁观是最大的恶,她作的恶不比母亲少几多。
裴辛夷说她累了,裴安儿也觉得自己好累了。
或许该由她来终结这一切,这样不止是裴辛夷,还有裴安胥与裴安霓,都会好过一些吧。
是该她来做这件事的。
裴安儿考虑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对身后的秘书说:“准备吧。”而后拨通一个平常几乎不会拨打的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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