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酒敬余生》第99章


母亲在这样严峻的形式下依旧坚强地活着,外婆依旧每日两餐送着,早上天没亮就过去,晚上等天黑,域城的人以为母亲早就死了,她只是用这样一种方式悄无声息地活着罢了。
外婆是青堂的管事——那种类似佛堂一样的地方。青堂的供奉都是外婆在掌管,那一年冬天,什么都吃绝了的时候,外婆把供奉偷偷拿了出来,有不少粮食,但是总归也是不够分的。
外婆说是家里余粮,但大家都知道,这样的情况下,谁家里会有余粮,只是大家都默契地装作不知道这是青堂的敬奉,生死之下,坚固的信仰也崩塌了。
在这样的环境下,任何事都能触碰到每个人脆弱的神经,比如一个疯子,像个动物一样锁在山洞里,却按日被供着吃食,正常的人都快要被活活饿死了,一个被魔鬼诅咒的人,怎么能这么轻易地活着?
甚至有人猜测,域城的厄运,都是那个女人带来的。
外婆忧心忡忡,知道事情瞒不住了。
很快,群众的怒火越烧越旺,大家在一个又冷又饿的早晨聚集起来,打算替天行道。
鬼妹清楚地记得母亲死去的那一天是个严冬的早晨,域城人靠天吃饭,冬日冷的呵气成冰,顶多也就烧个木炭取暖,连炉子这种东西都很少见到的地方,更遑论暖气了。
那天早晨极冷,水缸里的水结了有半尺厚,屋檐上冰碴子像半透明的刀刃,寒气逼人。
鬼妹醒来的时候找不见姐姐,外婆也不在,往常这个时候,外婆已经从山洞回来,开始洒扫做饭,姐姐会在屋子里温习功课,域城也有学校,虽然很差劲,但总归聊胜于无,母亲生平最大的志愿就是两个女儿能够变得有文化,不要像域城人一样野蛮又粗鄙。
院子里很静,静得像是后半夜无人的时分,她站在屋门口甚至能听见院子外那条大黄狗微弱的哆嗦和呜咽。
她怕冷,躲在院子里划了根火柴,烧了些柴火取暖,悄悄的,只敢用小柴火,把手放到火焰上烤,目光还要搜寻着,生怕被人看到,毕竟大雪已经缠绵了数月,连干燥的火柴都成了奢侈品。她也不愿意浪费,但她实在是太冷了。
她记得卫峥是在近中午的时候回来的,头上身上都是雪,衣服上很脏,湿了的地方结成冰,混着黑色的灰烬一样的东西,脸上的寒气和阴沉比身上更甚。
卫峥平静地去换了衣服,直到把自己裹在被子里的时候,整个人才像失控了似的瑟瑟发抖起来。
她脸色很可怕,鬼妹甚至都不敢靠近她。
后来才知道,那天穷途末路的众人打算聚众讨伐母亲,外婆对卫峥嘱咐,要她赶快去把母亲送到另外一个隐蔽的地方,自己去拦那些人。
卫峥连跑带爬地赶到那里,彻底疯了的母亲,丝毫不能体会形式有多严峻,无论怎么哄怎么说都拒不配合。
十二岁的卫峥,生拉硬拽地把她拽离那里,半路的时候,母亲却闹起脾气,又叫又闹。
卫峥无力地哭了一路,看着母亲的样子,忽然也觉得这样一个人,活着做什么呢?还不如死了算了,死了一了百了,再也不用像个畜生一样被关在那里,不用被人指指点点,不用在这暗无天日的世界里苟且偷生。
这样的想法一起,再收不住,终于在一个山崖的地方,松开了手,眼睁睁看着母亲跳大神一样又跑又跳,最后失足跌落。
她起初很平静,只是声音彻底消失的时候,她趴在那里往下看,心脏才狂跳起来,她深切地意识到,自己杀死了自己的母亲,那个曾给她温暖和无限庇护的女人,那个疯了五六年,却倔强地活了五六年的女人,被她这样轻易给杀死了,生命的坚韧和脆弱相隔只有一线。
后来外婆痛哭的声音,更像是魔咒,时刻提醒着她,她有多冷漠和残忍。
她竟然亲手将母亲置于死地!
☆、第70章
卫峥本身性格就有些内敛沉郁; 从那之后越发沉默畏缩。
第二年; 当域城终于迎来久违的春天的时候; 她突然出现了幻听的症状。
某个时间点,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耳朵里; “活着多累啊; 你看看你母亲,一辈子挣扎; 到最后不还是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尸骨都找不着。还有你妹妹,什么坏事也没做; 却从来就没有被人喜爱过,就连你母亲也不爱她; 还想掐死她。你外婆就一个女儿; 却落得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境地,你看看这四周; 黑夜浓稠地化不开; 一点儿希望都没有; 等十年二十年之后; 你也会像这里的每一个人一样,蝇营狗苟地在污泥里爬着; 还不如死了算了,活着有什么意义?”
那个声音真切地就在耳后,她甚至听得见那人嘲讽的笑意。
那个声音起初并不经常光顾,但是每次都能说得她大汗淋漓; 绝望丛生。好多次站在死神的门前,就要抬手去扣响那斑驳生锈的门环。
外婆带着她去看病,灵婆给她吃黑猫的眼睛,神神叨叨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鬼话,那副癫痫发作的抽风样子吓坏了卫峥。
她的病情丝毫没有好转,反而越发严重。
但是域城根本没有像样的医生,越来越多的人觉得卫家是被诅咒的一家。
卫峥后来根本就不敢说自己的病情,害怕被人恶意讽刺。
那个声音越来越频繁,她有时候甚至都险些不能自控,很多次站在悬崖边上,差一点就要跳下去。
她需要很强的意志力才能去控制自己不被蛊惑。
而且她丝毫不知道那个声音会在什么时候光顾,毫无规律可言。
就这样和那个声音相处了四五年,她越来越沉默,有时候几乎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
在她们十六岁那年,外婆塞了一些钱给她们,送她们离开了,去到域城外面去。
外婆已然年迈,腿脚不便,体力不支,只送她们爬过一线天,走过断崖谷,然后给她们指明了方向就要回去了,之后的路,死生有命。
从此山高水长,相见无期。
卫峥和鬼妹对域城厌恶至极,恨不得即刻离开,再不回头。可是对外婆,却也是真的舍不得,这个沉默寡言,有些刻板迂腐的老太太,内心却极其通透,她知道女儿的野心,也知道外孙女们对自由的向往,她当年含泪送走了女儿,如今又要含泪送走两个外孙女。
对鬼妹和卫峥来说,这无异于另一种残忍。
可是没有办法,她们必须要离开,没有选择的余地。
卫峥的病需要去治,不然只会越来越恶化。
她们去投奔父亲,在继母的冷眼下,忍辱负重地上完了中学,但是父亲拒绝为卫峥治病,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女儿有精神病,害怕被人戳脊梁骨。但好在或许是换了环境,卫峥的幻听症状缓解了许多,那个声音来的频率越来越小。
两个人顺利地考上了大学,拿了很多项奖学金。
卫峥是在大学的时候才去看的病,她的第一个心理医生叫陈清,就是余笙的辅导员,但是卫峥内心封闭异常,陈清到最后也没能打开她的心,找到确切病因。
年轻的陈医生把卫峥转交给了一个姓方的心理医生那里,方医生是个好医生,卫峥的病情也有了一点好转,而那时候,一个对域城的报导出来,人们对新世纪下这种诡异的地方充满好奇和怀疑,卫峥作为域城人,被校园记者围追堵截,企图探听真相,甚至校园的登山协会还在追问前往路线,打算去那里一探究竟。
对卫峥来说,域城在她心里就是个禁区,害怕被人探视,被频繁问起,让她情绪越来越糟糕,方医生知道之后,也试图询问,试图去探求她病情背后的社会心理因素,她过于急切了,敏感的卫峥无法袒露内心,因为她始终无法原谅自己亲手杀死母亲这件事,于是选择了退缩。
她告别了方医生,也不再接受任何医生。
在后来长久的自我挣扎里,卫峥一直都在寻求自治,到底有没有成功,鬼妹不知道,但是就表面来看,卫峥似乎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她有没有再幻听过,她的自杀究竟是愧疚引起,还是终于受不了幻听的蛊惑,鬼妹不得而知。
至于卫臣,卫臣就是那个将域城报导出来的人,他是C大人,和鬼妹一个学校,学摄影,满腹才华但却无人赏识,因为视角过于独特,作品多数连发表都做不到。
他给鬼妹拍过一组照片,黑白对比色,主题是——张扬。
用极静来表现极动,用孤独来刻画喧嚣,那种内敛的张扬渲染力十足。
但是那组照片却署的是法国佬的名字,就是那个所谓的伯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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