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世,江南老》第2章


姨母走后,这月的一匣子加持香恰好也送到了。她打开匣子,摸了摸香,将手指凑在鼻端闻了闻,想到快要到他二十六岁生辰日。
她临时起意,带了一队亲信侍卫,离开临海郡,往柴桑而去。
天大地大,柴桑才是沈家的天下。
从入柴桑重镇,关卡守卫见是沈家马队,皆下跪恭迎。
军营在江水畔,和江水一样,围墙绵延望不到尽头,帅旗迎风招展,尽是“沈”字。她策马营外,翻身下马,一刻不停歇往营内而去,正见到斩首叛军。
二十几个被绑缚双手的男人被蒙着眼,声嘶力竭、高声咒骂沈策。一片寒光过去,兵士手起刀落,二十几颗人头齐齐落地。
而坐在不远处高台上的沈策。
在江畔的凛凛寒风里,他和面前的叛军首领皆是上半身光裸,长袍丢在地下。沈昭昭知道,这是沈策的习惯,他每每在军营和同袍庆功,都是如此。今日如此并非庆祝,但今日面前这位叛军头领是他十几年的挚友、兄弟、部下,他横跨鼻梁的这一刀就是拜对方所赐。
如此相对,是在送行。
他左手持一酒壶,为叛军首领倒下了一杯送行酒。
高台下,是一排领兵的将领,或年轻,或年迈,都在安静地看着。
那头领接过酒杯,几次想求饶,还是硬生生吞了下去,最后将心一横,仰头,把酒倒入喉中。一道寒光过喉,不光是血,还有没吞下去的酒都从喉咙里,和着血喷溅而出。
沈昭昭站在台下,衣裙和鞋上都被风带的,尽是点点猩红。她胸口微微起伏着,看到哥哥手握长剑,缓缓归鞘,将那一柄剑高举在前。
这军营,这江水两岸的土地,全是他亲手打下来的。光是这个念头,就让她心潮翻涌,难以自已。
不止是她,众将士也为此振奋,山呼响应。
沙场男人们的喊声,震得脚下土地都在颤动,她在人群中,看着他把剑扔给身后人,跳下高台,走到自己的面前。他的脸上还有叛军的血,赤|裸的胸膛上也有,瞳孔里映着的是日光和她,杀气未尽。他眯起眼:“这是哪家姑娘?闯到阎王殿了?”
众人大笑。
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便是郡王无尽宠爱的胞妹。
“我来寻……”她在众目睽睽下,带着笑,故意轻声唤他,“柴桑沈郎。”
风刮走了她的话。
除了他,没人听得清,因为大家还在笑。
身旁人递来白巾,刚用冰水浸过,用来擦身上的血。他没接,用手背挡开,眼中仿佛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又仿佛是她心魔丛生,错看了。
☆、楔子 今于佛前,自说誓言(2)
那夜,她经历了一次营啸。
肃杀之地,一声声凄厉的啸音,惊醒了她。带来的都是近身侍卫,帐篷里没人,置身暗夜,她吓出了一身冷汗。
“是夜惊。”肩上有柔软的皮毛覆住。
大战在即,夜惊难免,总有新兵经不住生死重压,噩梦喊叫。过去每逢营啸,他都亲自处理,前往兵士们的帐篷,震慑住他们,谨防有人借此私泄恩怨。今夜他在这里,他知道她对夜,对黑暗有无边的惧意。
她在找方向,找他在的方位,凭着自己的想象,想和他面对着面:“哥?”
帐内寂静了。
他的热息在正前方,落到她的人中和唇上。
耳膜被营外的脚步声、呵斥声冲撞着,她的错觉越来越多,像能听到风吹着火把上艳红的火苗,无数营地的火把在狂风下齐齐作响,统统淹没了她。
他为什么没离开,还是自己的错觉。
她不敢妄动。
只怕一动,便是万劫不复。
“姨母说,你又推拒了赐婚?”她不舍远离,仍装不觉,感受他的气息。
“怎么?想要个嫂嫂了?”他终于出声。
“是你娶,为何是我想要?”
“娶,也要在临海郡陪你。” 
她的心像被刺了下。
“我一人在宅子里住惯了,怕被管束,还是跟你在军营好。”她终于离开他的脸前,去看身边的小小黑影,好似是个凳子。
“不看着你嫁出去,我也不会有什么女人。”他最后说。
后来外头有将军来唤,他命军医进来守着她,军营里,也仅有军医方便出入这个帐篷。后半夜,哥哥没再回来。
沈昭昭知他不日就要渡江大战,军事繁重,也不打招呼,留了一封书信,交代自己要去洛迦山为他祈福后,带人离开。
马队途经柴桑的沈宅旧址,她稍作休息,被人拦下,那人用荷叶捧着一块鲜嫩的豆腐,在马前对她笑着举了举,她认出来是幼时常见的豆腐摊的老板。翻身下马,刚要从身上摸钱币,一双藏青色的靴子出现:“何时需你做这些了?”
那街边立着的人,青衣玉带,眼似点墨,笑里自带三分杀气。
侍卫们的眼中尽是慌张,要行礼,被他以目光阻止。
他摘了她用以遮面的白纱,为她将耳饰发簪都取了,又把她身上的雪貂换作素色披风,由奢转素,又嘱咐侍卫佯作无事发生,原路回临海郡。
而他同她一人一骑,自西至东,去了洛迦山。
洛迦仙山,孤伫海中,彼有菩萨,名观自在。
那是观音大士的修行之地,在临海郡以东,是他常为自己请香的圣地,她时常听说,尚无缘一见。
可惜天不逢时,路途中接连几日都在下雨。
船渡海时,巨浪滔天,风卷云涌。船夫怕船翻,不得不中途折返,将他们送了回来。他们就和寻常香客一般,躲在岸边的草棚下避雨。
一同渡岸,又一同被送回来的是一对求子的年轻夫妇,还有一对婆孙,她见那小孙女穿的单薄,在婆婆的怀里瑟瑟发抖,将哥哥给自己的袍披赠给了那小娃娃。
那婆婆连连致谢,问他二人是否也要求子。
哥哥恍若未闻,而她心慌,不晓得他是否听到。两个穿着雨蓑的和尚走入,为他们解了围,为首的一位老和尚见到沈策,当即合掌:“施主。”
这便是那洛迦山上的寺庙主持,竟也被困在暴雨当中。
“施主可还被心魔所困?”那方丈笑吟吟地望过来,没点破他的身份。 
“在阎王殿的人,寻常牵挂都嫌浅薄,”他回说,“有心魔拴着,也不是坏事。”
方丈以观海为由,将沈策邀去草棚外。沈策同这方丈有数年交情,倒没拒绝,一王一僧,冒着雨立在海边,将这雨棚让给了他们。
沈昭昭看波涛翻滚,看他身披雨蓑的背影,想到母亲离开那夜。
临去前,母亲屏退乳母和哥哥,塞给她一个香囊,嘱咐她,倘若日后哥哥沈策待她不善,将这个香囊给姨母,换得庇护。 
那香囊里,绣着一个生辰八字和亲生父母的姓氏乡贯,是哥哥的。
母亲来不及给她讲当初发生了什么,是分支亲族对母亲多年无子的嘲笑鄙夷,还是父亲对光耀沈家抱有一丝期望,抱来了这个儿子。但人之将去,母亲挂念的还是亲生女日后的安危,将这香囊亲手交给了沈昭昭。
这是母亲留给她的保命符,却是哥哥的一道催命符。
冒充名门之后,是重罪,更不要说从军。
那时的她虽年幼,却也懂得此物会害哥哥,在母亲安葬后,立刻将香囊烧了。
烧掉的是他的催命符,也是她和他的“可能”。
她甚至设想过,有朝一日沈策被那个多疑的皇帝逼得谋了反,即便她说出两人非亲生兄妹,沈策会信,他的将士们也决计不会相信。那些为他浴血奋战的大好儿郎,是决计不会接受自己誓死追随的郡王是一个和胞妹苟且的人。
柴桑沈郎,可以是无数佳人的梦中人。
独独不能是她的。
天黑前,雨渐小了。
洛迦山不留夜客,眼看要日落,他们这些香客也无法再乘船渡岸。
沈昭昭执意到岸边的岩石上,对着洛迦山的方向恭敬跪拜,为兄祈福。离开草棚前,她和婆孙两人作别,老婆婆塞了一根红绳给她,是从小娃娃手腕上解下来的红绳,趁着避雨编的,编成了一粒落花生。
婆婆不识沈策,更不识沈昭昭。
她以为能冒雨来叩拜观音大士,又如此虔诚的小男女,必是为了求子。所以好心送这落花生,算是寻常人的一种祈愿和善意。她无措地握着这红绳所编的小小果实,见沈策似乎没看到,也就佯作无事,收于怀中。
两人在天黑后,寻到个小镇子落脚。
镇子小,从没招待过外乡人,没像样的客栈。沈策一手牵着两匹马,一手牵着她,在镇子上找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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