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世,江南老》第12章


昭昭恍然,是自己记错了。
在陌生人面前犯错,多少有些懊恼,偏沈策还全程都在听着。午后的日光从玻璃外照进来,在他短发和鼻梁上打了光似的,光里的人还在用目光揶揄她。
“那首歌,挺好听的。”她想把这一段揭过去。
沈策点点头。
方才感谢他不取笑自己,他就开了口:“你倒是忍得住,不问昨晚。”
昭昭心跳了一跳。 
从沈策的语气里也听不出究竟有什么不妥。昭昭细细把昨夜残存的记忆重新过了一遍,约莫勾勒出自己撒娇要水喝,人家尽心尽力照顾,被自己摸手的不好片段。车内太静,她不想让司机听到,往沈策那边倾了倾:“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先道歉。”
沈策偏头,看过来一眼。
昭昭本来是在耳语,两人脸对脸,更不好说了。
她控制着音量,诚恳地说:“过去在家里和哥哥们都很亲,习惯了。妈妈也常说我和哥哥全都没大没小。”
昭昭见他不语,又说:“我是真拿你当哥哥,喝酒胡闹的事,千万别当真。”
沈策一低头,气息压到她眉间,欲要说些什么,还是收住了。
昭昭心中惴惴。
“和你聊两句,是想拉近感情,”他终于说,“小时候你对我随便得多,现在没说几句,就要道歉。”
她被他说得内疚,为了今天刻意的疏远:“主要好几年没见。”
沈策坐直身子,让司机开了音乐。
“昨晚喂你水喝,你洒到我身上了,”他漫不经心地说着,“所以才想逗逗你。”
昭昭心立刻松快了。
车开了会儿进了两扇敞开的铁门,到了沈家。
沈策本想她是初次来,想让她在大门内下车,两人一道从草坪步行过去。昭昭想着姐姐已经到了一日,肯定着急等着自己,就没下车。未料车经过草坪时,还是被两个孩子拦下来了,隔着敞开的车窗,男孩子探头进来,笑着叫“小舅舅,”乌溜溜的眼睛转到沈昭昭脸上,亮了几度,“是小舅妈吗?”
昭昭忙说:“不是。”
他在她之后,也说:“是小姨。”
男孩子嘴角一垮,有多次期盼落空的苦闷。
但很快,就对昭昭挥挥手,算是招呼。
因为婚宴是下周,沈家大部分人还没到,整栋楼都很静。
一楼的大厅仅有几个年轻女孩在打扫着。
沈策安排她住在二楼,姐姐就在她的隔壁。两人到门外时,姐姐房门是敞开的,是为了等她,听到他们说话姐姐跑出来,抱住昭昭时,对沈策礼貌地笑笑:“反正我不和妈一起,咱俩几百年见不到一次,还是叫你沈策吧?”
沈策不以为意,点了头。
自己纠结了几天的称呼,到姐姐这里完全一句话的事。难怪他要说自己小时候更亲近随便。昭昭参照姐姐,反思自己这两日行径,更觉早晨疏远是自己的问题。
看人家多坦荡,是自己草木皆兵了。
“你们聊,”他走前,手在昭昭后肩轻拍了一下,“晚饭我不在,要很晚回来。”
☆、第七章 终是轮回意(1)
沈叔叔招待两姐妹吃晚饭。
这是姐姐初次见到妈妈的丈夫,对昭昭感叹:“老派绅士啊。”
和继女们私下吃饭,也是衬衫加身,熨烫妥帖没一丝褶子。事无巨细,逢上菜,添酒都要亲力亲为,将妈妈照顾得无微不至。和女性讲话时,也会把自己的姿态放到低处,毫无刻意。
“妈妈喜欢的类型。”昭昭耳语。所以她当初能断定,妈妈的结婚对象一定是这位沈叔叔。
沈叔叔发现自己被双胞胎观察着,笑着望来:“菜合不合口味?”
“沈叔叔,合不合胃口不重要。只要你们幸福,我们吃什么都是佳肴盛宴,”姐姐举杯,“祝你们百年好合。”
昭昭也举杯:“白首齐眉。”
沈叔叔和妈妈相对一笑。
昭昭看到妈妈搭在桌畔的手被沈叔叔握住,细微处都是新婚浓情。妈妈很幸福。
下周就是大喜日。
而自己在想什么?想才见过两日的哥哥。想他去了哪,要多晚回来。
饭后,妈妈开车带姐姐去玩,沈叔叔则带昭昭去了一间里外套间的书房,据说是属于这里最早的主人,沈策曾祖父的。
昭昭始终对沈叔叔家抱有好感,因为妈妈说在清末时,沈策的曾祖父是四九城里的名族贵胄,清朝覆灭后,几经辗转迁到澳门,就是因为对租界条款耿耿于怀,想守到这里回归。从进一楼这间书房,她就看出来了,无论是装潢还是摆件儿,都保有了旧时面貌,高到顶到天花板的整墙书架,落地的大摆石英钟,保存完好的老旧黑胶唱片机,一切如昨。
这书房像还矗立在那动荡的时空里,没变过。
“曾祖父葬在北京,在这里上柱香就好。”沈叔叔递来一支香。
她依言照办。
离开书房,外边套间来了几个伯伯,都是沈叔叔这一辈的,只有沈叔叔一人是四十余岁,余下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昭昭挨个见过,想到婚宴有不少四五十岁的哥哥,深刻体会到了为什么大家都要说沈策辈分大。
伯伯们都备了见面礼,昭昭一一道谢收妥。
多到盒子抱不住,身后伸过一只手,从她怀里接过去几个大件。她回头,是他。
落地的钟刚过八点,这算“很晚”吗?
七十余岁的大伯一见他,开了口:“沈策回来了。”
“大伯。”沈策站到他面前。
“昭昭就是你的亲妹妹,牢记在心里,”大家都静默着听,在座的人,这位大伯说话最有分量,“过去你没有兄弟姐妹,家里也都护着你,从今日起,要开始学了。”
沈策默了好半晌。
在众人都隐隐觉得奇怪时,他才沉了声说:“我会对她好。”
他落座,从身后女孩手里接了茶。
他方才从外头赶回来,也是因为家里的伯伯们提前抵达,所以没换掉身上的西装。今夜沈策见的客人很重要,他还打着领带。也不晓得是不是太累了,在这房间长辈的笑谈里,他格外静默。
其后有伯伯告诉昭昭,家里给的月用,不分男女,只按年岁有所不同,昭昭也有,日后的继承权昭昭也有。这和表外公那里完全不同,那边对没血缘的孩子不会一碗水端平。看来他们所说的“看重家庭”是真的,并不是嘴上说说。
昭昭陪伯伯们闲聊,渐渐发现,沈策真是他们家的一个异类。
也许是因为这屋子里的男人都老了,只有他还有锋芒在。这锋芒乍一看不刺眼,像埋在沙里的刀刃,有风过,带走一层砂粒,才能见沙下有什么。
他是那砂下名刃,一直在藏,在收敛,无风不露。
昭昭走时,沈策还在陪坐。茶换了三巡,他只字未言。
等十点过,妈妈电话过来,让昭昭不用等她们,先睡。听筒还没放稳,电话铃又一声急似一声,她以为又是妈妈。
“小姨。”听筒里是个陌生女孩子。
娇滴滴的嗓音,最易软化人心。她晓得是沈策的某个外甥女:“嗯,你好。”
“来看小舅舅打拳。” 
“打拳?在哪?”
“有人去接你。”那边小孩们的笑声交融,电话挂断。
来接的是个衣着轻便的男人,斯文礼貌,叫沈衍,看着该有二十七八岁,张口也叫她“小姨”。能活到这个岁数早结了婚,在接人待物方面比刚成年的昭昭不知老道了多少,几句闲聊化解掉昭昭对辈分称谓的不适。
“这两天先让小孩多叫叫,习惯习惯,” 沈衍带她朝外走,笑着说,“小舅心情不大好,一会儿要闹不高兴了,当没发生。”
昭昭本来想问为什么,想要有个心理准备,也可以帮他们劝劝。话到口边又嫌多余,这里任何一个人和沈策的关系都比自己深得多,用不到自己。
两人坐电梯往顶楼去。
沈策下午到时告诉过她,这楼里有保龄球室,也有游泳池和健身房,分别在地下一层和顶楼,倒没和她说有打拳的地方。
等进去了,看到打拳的台子在健身房的东北面,占了一块地方。
她远见台中两个男人背影。全是上半身露着,手上缠绕着白色手带,还有脚腕脚踝处也缠着一样的东西。泰拳从来都是最血腥的格斗,平时她连戴皮手套的比赛都不看,更别说是这种最原始的赤手空拳了。
四周没孩子在围观,估计都被带去别处了。
两人正是难分胜负时。
沈策的步子很诡异,背脊上汗水流下来,背上的肌理有着漂亮的线条,手臂上还有被打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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