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心律》第2章


雨势渐小,梧桐渐悄。
归尘止住他添香的手,道:“心中不痛快,出去走走如何?”
他点头道好,便裹紧衣服随归尘出了门。
渡生寺藏在半山腰,连他也不曾知晓。先前急切,未曾好好看过,心中本以为只是个简陋的小寺庙,却未想竟是个别致幽雅的好地方。
走了几步,他便有些忍不住地开口:“医者救人,本是使命,但那时我那样急切,确是因为别的事。”
前方的归尘忽然停下脚步,抬头望着逐渐显现出来的半弯月,道:“先生若不愿回忆,不说也无妨。”
“不,也并未有什么不能受,再痛苦的情绪,也早已淡了。”
他随着归尘一起抬头,那月色里似乎有影影绰绰,是思念之人的模样。
☆、对影成双
“十一岁那年,我跟随我爹出诊。我们都忘了,那日是我爹的生辰。回到家的时候,娘已做好一桌佳肴,饭菜尚有余温,娘却……我娘本就有宿疾,那日爹只顾着救人,却没注意到娘的不适。爹和娘情深,自从娘去后,他也一病不起,三个月后,便也随着娘去了。
“我爹为人良善,一生救济过许多人,对那些贫穷的,他从不收诊金,有时还会补贴送药。但是,我们医馆,只是个小医馆,没什么大户人家来看病,因此,家中一直拮据。
“爹去世后,家中便只剩我一人。”
他顿了顿,轻轻叹口气:“还好,还好,我终究,还是一个人活下来了。”
半晌无言,归尘道:“先生为人坚韧慈悲,日后必有好报。”
他笑了笑,没有答话。
雨后的天空很干净,那一轮弯月也愈加清明。
他好似忽然想起什么,笑道:“你一直叫我不要拘束,自己却拘束得很,一口一个先生。”
归尘愣了愣,随后大笑几声,道:“先生瑕疵相较,原是小性。”
他转头,皱眉:“江离。”
归尘又是笑:“好,江离先生。”
他恨恨看一眼,便懒得较劲。抬头看那月亮,觉得今夜与此人步于中庭,颇有当年苏轼与张怀民夜游时的意境,笑道:“今夜月赏光,对影亦成双。”
“先生心胸宽广,堪为知音。”
他嗤笑,“是谁才说了我瑕疵相较。”
归尘噎了一噎,继而又大笑道:“斤斤计较,果然小性!”
他佯装气道:“和尚屡教不改,果然固执!”
归尘收了笑意,看着远处梧桐叶上落下的水珠,略有思索道:“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能值得我尊称一声先生,江离你是其中一个。”
江离没想到他如此抬举自己,苦笑:“我何德何能得此殊荣。”
“将苍生挂在嘴边的人数不胜数,像先生这样真正救人的,却又有几个?”归尘转过身认真地看着他,“今夜我跑遍全城,只有先生愿意出诊。”
他没有用“贫僧”,让江离觉得他大概是将自己当做友人了。
“这世上医者众多,却又有几个真的因救治世人而为?尊公生平虽未能得好报,来生转世,必定会生在一个好人家。”
连他也这样说,江离面露嘲讽之色,恨声道:“没想到连你也信这无形无影的来世。”
归尘未在意他的怒意,只是看向远方:“若非如此,该找一个什么样的理由来为善呢?”他握拳捶着自己的心口,“本求无愧我心,可见多苍天薄凉,便只能用这虚无的借口来慰藉一通罢了。”
江蓠张了张嘴,却又不知作何言语。他的话,句句都砸在自己心窝上。
☆、至心恭敬
两日后,中年人便去了。
归尘和寺院中的一众和尚念经普渡,双手合十,低眼垂眸。
江离为了照看病人,便在寺中多停留了几日。这些天的相处,让江离觉得归尘这和尚当得不甚正经,一点也不像个和尚,今日,却见到他至心恭敬的一面。
那时的归尘,大概便是忘了一切尘俗吧?他想,他只有对他的佛,才一向都是恭谨如此。
待到逝者下了葬,江离也须得回医馆了。
归尘将他送到山脚,道:“渡生寺不是个什么知名的大寺庙,寻常也没什么人来,你若有什么忧心的时候,便来散散心,也是好的。渡生寺虽渡不了生,却有美景可解忧。”
“好,”他笑,“下次来时,还要和归尘你再博弈几局,可别嫌我艺拙。”
“先生谦虚了,我可等着你来与我再对几局。”
下山后多日,江离并未得空再上山。
近些日子正是夏入秋的时节,生病的人颇多,让他有些看不过来。
他看了一眼天边残阳,隐隐有些不安,却又不说不上来为何不安。
约摸有一月后,他正背对着柜台捡药,便听见身后有人道:“大夫,近来心火不正,贫僧想开些清心的药,不知,该开什么方子?”
“清心······”他转身看见脸带笑意的那人,语气迟疑了一瞬,才接道,“莲子饮。”
“哦,不知,都有些什么药呢?”那人嘴角噙了一丝笑意,戏谑地看向他。
“黄芩、车前子、甘草、白茯苓······”说到一半,他不觉有些奇怪,“归尘你,为何要问这个?”
归尘大笑几声,道:“不过逗逗你,便真的挨着报来。”
江离:“……”
“一月未曾见你上山,想来你必是极忙。恰好今日下山,便来看看你,顺便再对上几局,上次局平,贫僧甚是不痛快。”
江离听他又是一口一个“贫僧”,便知他刻意打趣,于是笑道:“那你来得可巧,我今日只剩下这一个病人便要闭馆,你且到里堂稍坐。”
“我坐坐便是,你不必慌忙,可别写错了方子。”笑着说完,和尚便拂了拂袖子走进里堂。
江离走进里堂时,和尚正看着他原本放在桌上的书,那是一本佛经,《四十华严》。
见他进来,归尘将书放下,笑道:“原来施主平日里也在看佛经?难道,打算入了佛门同我作伴?”
江离在他身旁坐下,取下他手中的书放在一旁:“只是静心罢了,这尘世美好,我不想入佛门。”
“哦?尘世美好?有何美好?”归尘看他,眼中是确实的不明白。
☆、莲子清心
“得意时须一口肉,悲痛时须一口酒,岂不美好?”
“酒,常听人提起,似乎真是个好东西,贫僧十分想尝尝。”和尚言语不拘,眼中竟是真切的垂涎。
江离大笑几声:“可使不得,倒成了我的罪过了!”
归尘但笑不语,又接过江离手中茶盏,放到鼻边嗅了嗅,轻笑道:“莲子?”
“莲子心,清心火。”他将茶倒半盏,递给归尘,“是药三分毒,不如这茶来得好。”
归尘一口喝下那半盏,皱皱眉:“真苦。”
“苦了,不就没有心火了?”他笑着又接过茶盏,又满上一盏。
“一句玩笑话,你便要当真,我整日念经,哪里来的心火。”
“整日念经,可不烦躁吗?一会儿你上山时,再带些回去。”江离将茶盏递给他。
归尘接过茶盏,放到离自己远远的地方,“可害了我了,这苦,难禁受,难禁受!”
江离看他一眼,给自己倒上一盏,一口下腹,道:“有什么苦,比得上这人世苦。”
归尘看了他一眼,“你这样的心态,可不像是留恋尘世的心态啊!”又抬起袖子将桌子一拂,大声笑道:“来来来,对上几局,便不苦了!”
江离拧着眉毛扯下他衣袖,反身拿了棋盘在桌上摆好。
那边归尘已挽好袖子:“来来,我执黑,你执白,不分胜负不归山。”
“瞧你哪里有个和尚样!”江离笑骂。
“贫僧出生便出家,论谁像个和尚,可有人比得过我?”
他执着白子的手顿了顿,“出生便出家?”
“贫僧在寺中出生,寺中被弃,寺中长大,可不是出生便出家?”
他还想问什么,那和尚却已迫不及待落了子。
“来来!快落子,可不许犹豫!”
确然,不像个和尚。他在心中轻笑。
转眼已是夜深,和尚气愤地将黑子摔回棋盒,“下了八局,全是平局,实在不痛快!”
江离一边收着棋盒一边道:“是我艺拙,没能胜了你。”
“此话颇揶揄人!和尚我怎就不能胜你!再来一局!”他挡住江离捡棋子的手,真有打算再来一局架势。
江离笑着收了棋盘,“使不得,夜已深,归尘你还是回山上为好。出家之人,如何贪胜?”
归尘好笑地看着他,“究竟我是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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