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娼》第108章


“王爷没有遗言要交代吗?”
渊澄静了片晌,抬眸相望,“没有遗言。倒是有个不情之请,只怕你不准…”
“什么?”文无隅疑道。
渊澄唇边闪过一抹讪笑。
他这一生,年少气盛时放纵欲望,始乱终弃时推脱卸责,情难自控时自欺欺人,求而不得时哀怨怯懦,他总以为事事洞察,却一直都是高估了自己……到今天面对死亡他只觉得解脱,并且迫切,心中无限快意,这些无一不是自私自利的表现,证明他这一生是失败的一生,丑陋不堪!
而在这生命末尾,他依然自私透顶,战战兢兢地怀揣着不该有的乞望,还装得道貌岸然深情款款。
“我能抱一抱你吗?”他支撑着站起,伸出一只手,眉目柔善,摆出的却是一副不容拒绝的姿势。
文无隅薄唇抿成一线,稍愣片刻,还是递出手去。
渊澄缓缓将他拥入怀。
相互看不见表情神态,但能感觉到彼此的心跳,一下,再一下,出奇地慢,不知是否都克制着什么。
文无隅双手垂下,只是站着。
“皇上对王爷全心全意,真有这么难以接受吗?”
耳旁一声幽叹,声音轻而淡漠,
“我不知道,没办法回答你。能给的,该给的,都已经给他了。只当我腻了,谁都有薄情寡义的时候。”
文无隅不觉莞尔,空望着地上所剩无几的暖光。它也将落跑而去。
一会儿耳边语声悠悠,“所有错都在我,你听我的,离开京城有多远走多远。也算相识一场,我是真心希望你余生潇洒惬意,不为俗尘纷扰所困,有人穷极一生也不能,你何以轻易舍弃。”
文无隅没吭声。
传达的似是倔犟到底永不回头。
渊澄仿佛已经尽人事听天命,也不对此再言什么。
背后窸窣一动,转而文无隅听到一声笑,拥着他的手臂紧了紧,
“我好像更喜欢率性奸诈又尖酸刻薄的文若,不过…文无隅和文公子,也很…”
话似未完他忽然被推开。
渊澄脚步混乱得后退,腹痛如绞,五内像燃起了熊熊烈火,烧得他恨不能剖开胸膛,喉间一股腥味汹涌。
这毒将才入口,发作得很快。
文无隅下意识得跟了一步,却顿住原地,看着他整个人不支地瘫倒,深埋着脸蜷缩成一团。他可能死死咬着牙,坚决不让自己发出一声痛呼,也不挣扎,就这么全身紧绷缩在地上。
不到半盏茶,渊澄已经全身淌汗如雨,汗水渗透衣裳,地上浅浅一层水渍。忽然他咳出声,却是一口鲜血吐出,一束赤红泼地四溅。
连带着脑中也灼烧得厉害,全身痛楚犹奔雷之势将他吞噬殆尽,天昏地暗,耳目如盲。
文无隅这时迈动脚步,走到他身边,弯下腰,憋住一股劲,将人抱起,走到门口轻轻放下,又试图让他靠坐起,几次失败便放弃。他往回走,捡起酒坛,将剩下的三两酒撒在本该绿意满盈而却被木板牢牢封死的窗下。
渊澄被那一抱似乎意识到文无隅还未离开,惊醒了些神智,他微微睁开了眼,可是眼前一片迷糊,隐约有个人影远远站着。倏而那人影前有火苗闪动,摇晃着坠地,迅速升腾起一片火光。
他看不清到底是什么。
残存的一丝意识撑着他艰难翻过身,艰难得抬起手,却实在力气不支,只是触碰到门板便直直滑落。这么几次痛疼似乎加剧,喉咙像被死死扼住,发不一点出声音。他喘不上气,而越喘息,胸口就如遭锤击,疼得他几近晕厥。
人影与火光相融,满目炙热。
渊澄睁着眼,一眨不眨,唇齿间鲜血如流,似乎濒临死亡状态,只是一只手贴着门槛,五指叩动,斖斖不倦。
而门外空无一人。
王府外出现数十个持刀黑衣人。
来势汹汹似要硬闯王府。
短兵相接时府内的虎贲军闻声而至,双方混战不休。
曲同音脚力不比武士,姗姗来迟,看热闹都赶不上热乎的。战斗未酣,黑衣人已节节败退,活着的几个落荒而逃,死了的横七竖八躺府外。
那厢谢晚成和连齐二人在一里外茶坊对坐无言,半个时辰,连齐旁若无人般自顾自,甚至没看他一眼。
这二人君子之交毫无可喜进展。
渊澄被幽禁的这两年,连齐四处打探不到文无隅的下落,曾多次恳请谢晚成告知一二。谢晚成其实也算无辜,他就这一年才得知文无隅的动向,而且最后于心不忍也还是告诉了他。可连齐真生了气,再不和他来往。
黑衣人四下逃窜,巧被二人看见,不约而同赶去王府一探究竟。
白日里黑衣行凶,明目张胆不说,实在荒谬。
正当一行人如坠云雾般摸不着头绪时,有人看见了王府深处腾腾升起的浓烟。
待他们赶到内阁,火势凶猛冲天。
滚滚热浪扑面,残瓦断裂坠落,屋檐下大火熊熊飞窜,房门缝隙可见屋内火光汹涌,但未蔓延至此。
连齐冲过去将门踹开,一阵火星窜掠。
门口躺着的正是不省人事的渊澄。
随之而来的谢晚成忙合力将他抬出屋。
却四望之下未见文无隅身影,心中惊觉大事不妙,忙往屋中搜视,隐约像是有人倒在火势中。
他顶着热浪走近,门口这时大火已蔓延开来,一堵火墙阻拦了视线,越发看不清屋内情形。
欲更近察看,却被人拽回,连齐厉声吼他,
“你不要命了?!”
“无隅在哪?”谢晚成趔趄一步站稳,看向曲同音。
曲同音动弹不能,双眼呆滞,瞳仁一片光火跳耀,嗫嚅着发不出声。
他如何知道文无隅在哪?他也希望门开之时隐隐瞥见的不是人而是烧断的房梁。
他回答不了。
虎贲军分成几队,绕屋子巡视,沿小路搜查,最终没发现一点入侵的蛛丝马迹,活人不可能这么不翼而飞。
唯一的解释——文无隅就在屋里。
“救火!”谢晚成横眉瞠目,冲身后一行人失声大呵。脑子里那在火中焚烧的人形挥之不去,他不敢相信文无隅会为一个杀父仇人牺牲自己,这没道理,怎么算都不值得,便是修炼至高心无旁物,也该是抛却一切烦恼不问世事,就像他们的师父。
整座房子被大火倾吞,火星迸射,炙浪一波胜一波向四周扩散。
谢晚成脑中一片空白,就算此刻天降暴雨扑灭这场大火,就算文无隅真的在里面,这座屋子也断无活物幸存。绝望之中他忽然想起那片古树林,那是王府唯一设防薄弱的地方,也是能够暗中进出王府的最佳路径。思及此他急忙往后府跑去。
终于房梁全部烧断,楼阁轰然倒塌,大火仍在燃烧,势将这片屋舍夷为平地。
渊澄清醒过来,眼前人影重重。片刻迷茫过后他猛然坐起。
御医尚在诊脉,惊得一下子坐倒在地,忙爬起身颤颤巍巍又去搭脉,“王爷切勿轻动…”
渊澄哪听见这话,掀开衾被一脚将他踹开,眼前止不住一阵晕眩,他站起来脚底虚浮落空,险些一头栽倒。
连齐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一旁齐明秀神色冰冷,没等他开口,渊澄猛力推开连齐,踉踉跄跄地往外走。
他越走越急,待到看见一片焦黑的残垣断壁才缓下脚步,神情若痴,目光发直。
禁军正在收拾残局。
烧尽的木头仍冒着呛人的青烟。
谢晚成形容狼狈双手污黑,呆呆站在废墟中。
这…是一具尸体,烧焦了的尸体,干枯萎缩,浑如一把木炭,只还能辨出有一张人的脸,面部眼眶凹陷眼珠外突,右眼珠浑浊,嘴型奇大颌骨外露,十足让人一眼就要昏厥的骇人场面,谢晚成却定定看了很久。
禁军将尸首抬到空地。
谢晚成仍蹲在原处,细心地捡着什么。
渊澄一步步走近,盯着尸体狠看,他腿脚发软,不禁跪倒,视线却没离,一寸一寸地在尸体上搜寻。
他不是先入为主地在确认这是否是文无隅,而是在这具全然不成人形的焦尸中找寻哪怕丝毫证据,证明这不是他。
他看着还很冷静,一点也不慌乱无措。
这个人心机那么深,一定是假死脱身之计,他能买通赫平章悄无声息地潜在王府半年,能买这么多死士为他卖命,这点小计策实施起来简直太容易了。
谢晚成从废墟中走出来,脸色灰败两眼空空无光,双拳紧紧握着。
渊澄像才发觉谢晚成的存在,木然将视线移到他身上,很快注意到了他握拳的手。
他迅速站起,横冲直撞,奔他手中之物而去。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