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锋》第6章


毕竟他的人头在中原通缉令上,已经达到了万两高价。
赫戎掀起眼皮,淡淡瞟了祁重之一眼,却打消了让他来试的念头。
大珣人的狡猾奸诈,他早在少年时就亲身见识过了。
当年北疆旱灾频起,牛羊饿死千头,位于中原边境最近的塔塔尔部落率先向大珣皇帝投诚,获赐得以让整个部落休养生息一年的粮食水草。年尚不足十七的他接到北疆国君剿灭之令,随后率兵攻陷塔塔尔,一粒米没给他们剩,抢夺回了全部物资,还俘虏了两个大珣派来驻扎监管的官员。
本是皆大欢喜,他手底下的兵都能够久违地饱餐一顿,而他因为临时接到国君的命令,没来得及吃进一粒米,便快马加鞭赶回了都城。当天夜里就接到消息,所有吃过粮食的士兵全都中毒身亡,那两个官员因为事先吃了解药,故而毫发无损地逃回了中原。
紧接着第三天,中原军队大举压境……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信不过这些从祁重之家中送来的熊胆,自然也信不过祁重之本人。
两人再次来到了刘家。
阿香闻声开门,赫戎一反常态地主动迎了过去。
她恭恭敬敬给赫戎行了个礼,再抬起头,眼前却多了一枚熊胆,从头顶传来了赫戎的声音:“吃了它。”
随后跟进来的祁重之将他的话只字不漏听了个全,脸色顿时一变,举步跨到两人身前,二话不说,劈手就打落了赫戎手里的熊胆,怒火中烧地大骂出口:“我千辛万苦给你搜罗药材,你怀疑我居心叵测便罢了,竟还要拿阿香来试毒,未免也太作践人了吧?”
“如果没有毒,这就只是普通的补药,让她试试又如何?”
“你——”
那东西毕竟是不可多得的珍贵药材,阿香匆忙把它捡起来,仔细吹干净上面沾染的尘灰,手足无措看向二人。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弄懵了:“什么有毒没毒,这不是祁大哥送给戎大夫的药吗,怎么会有毒呢?”
赫戎寸步不让地看着祁重之,对阿香道:“吃了它,我才会医治好你父亲。”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倘若有毒,阿香则会成为死在祁重之手里的第一条人命。
阿香心思单纯,并不清楚他们俩之间的具体交易,也不明白为什么戎大夫突然怀疑祁重之会在熊胆里下毒。于她而言,两位都是爹爹的救命恩人,让她赴汤蹈火都在所不惜,何况只是试吃药材——而且是拿爹爹的命做注。
嘴唇刚刚要沾到熊胆,祁重之却眼疾手快攥住了她的腕子,阿香愕然:“祁大哥…?”
祁重之恼道:“别听他的!”
他急躁阻拦的动作里几乎暴露了一丝慌乱,被冷眼旁观的赫戎尽收眼底,不禁脸色愈沉。
“我看你是不太想救你爹。”
“不,我吃!”
祁重之的抗拒情绪实在太明显,阿香左右为难,正犹豫到底要听谁的。乍闻赫戎此言,便什么也不顾了,祁重之一时阻拦不及,只得眼睁睁看她把小半颗熊胆吞吃了进去。
空气一瞬间凝滞,屋里静得落针可闻,祁重之屏住呼吸,暗暗捏紧了拳头。
“呕——”
像是在应证赫戎所料,吃下熊胆不久的阿香突然脸色涨红,跌跌撞撞跑到院子里,神情痛苦地扶着树干干呕。
祁重之脸色一变。
赫戎眼底杀气陡升,迅如闪电扣住了祁重之的脖颈,强而有力的手臂抡起,狠狠将他掼到了墙面上。
闷响沉重,听得人胆战心惊,祁重之如被拍在墙上的蚊子,喉间蓦地涌上一口腥甜,沿嘴角滑下一线红痕。眼看着满脸戾气的赫戎越逼越近,他强撑着没有跌坐下去,疼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唯有拇指还能用,在腰间垂死挣扎地一挑,剑锋出鞘了半寸。
这是赫戎第二次对他起了杀意,恐怕他不会有第一次那么幸运了。
阿香昏天黑地吐了半晌,她本是胃里有陈疾的人,刚刚吃得太急了,苦水直钻舌根,熊胆咽进去,胃里翻江倒海似的往喉咙口返酸水。
她萎靡不振地捂着肚子进屋,入眼却见二人你死我活地打了起来!
她霎时连胃痛也顾不得了,急得大喊一声:“快别打了!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吗!”
祁重之连剑都没拔。出来,赫戎钳住他的手腕,声音清脆地一拉一扣,他的右手就此脱臼,软绵绵地耷了下来。
祁重之脸色一白,赫戎旋即并指成勾,鹰爪一般抓向他的咽喉——
能剥肉见骨的一招,在那两个疯子身上,祁重之见识过。
赫戎的手离祁重之的脖子仅仅毫厘之距,几乎能感受到他指节的冰凉温度,再进一寸,祁重之将当场毙命,他却停下了。
两人不约而同看向阿香。
阿香满头大汗地推开赫戎,搀扶起摇摇晃晃站不稳的祁重之,这会儿他倒比她看起来更像是中了毒的。
“我只是胃疾发作,根本没有中毒,戎大夫现在该相信祁大哥了吧!”
皱眉头的换成了赫戎。
居然会没有毒。
祁重之嗓音嘶哑道:“中原有句话,叫士可杀不可辱,拿刘老伯的命威胁阿香替你试毒,你不觉得你欺人太甚了吗?”
赫戎的目光落到祁重之苍白的脸上,眼底神色一时晦暗莫测。
在他的世界里一向只有他自己,旁人的生命与尊严都无足轻重,他是第一次见祁重之这种会为了别人豁出性命相帮的傻子。
赫戎无法理解,这未免有些太愚蠢了。
他突然走近半步,祁重之下意识朝后退缩了下,接着右胳膊被赫戎拿起来,“咔嚓”一声,脱臼的手腕被完好无损安了回去。
祁重之一怔,试探着动了动手。
“……等等,我还有事求你。”
赫戎抬脚要走,闻言停下步子,扬起眉梢,示意他说下去。
这态度像是对待什么小猫小狗,祁重之生平头一回低声下气求人,还是在刚怒气冲冲质问过他后,不禁有些气苦:“你能等半个月,但阿香不能,她一个女孩子家,自己生活很不容易,我想请你尽快救治好刘老伯。”
怕赫戎不同意,他咬牙又添了句:“大不了,我再跟你回山去做人质。”
阿香眼眶微红,攥紧了祁重之的衣袖,抬头眼巴巴看着赫戎。
第7章 第五章
祁重之做了一个梦。
梦里张灯结彩,吉祥止止,大红木圆桌旁立了四把凳子,主座上坐着位佛眉温目的老妇人,祁重之提起酒壶,往她面前的杯子里倒入了半茬桂花酿。
“奶奶,今儿个是大年夜,您怎么着也得喝一口,就当沾沾喜气啦。”
老妇人笑得合不拢嘴,连连轻拍祁重之的手背;“ 嗳,嗳,好孙儿,少倒——你爹娘去哪了?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过来呢?”
“他俩啊,”祁重之答道,“恐怕还在忙呢,说是今夜就要装具了。”
老妇人微愠,催促道:“真不像话,你快去把他们喊来,成天就知道铸剑,大年节里还不消停。”
祁重之嘻嘻哈哈应着声,脚步欢快地去了。
祁宅坐落于龙山脚下,方圆二十里只此一家,偌大的庭院楼阁,家中唯有主户四人,老仆两人,素日里清净宁和,就连过节也不外如是。
祁家是百年铸剑世家,祁重之的爹娘在江湖中颇具名望,两人虽年纪轻轻,锻造技艺却十分精绝老道,最重要的是品德高尚,他们每三年仅出一把作品,每把皆是世人争相哄抢的宝剑,却从来只赠英雄,不售高价,久而久之传为佳话,更是被冠上了“铁伯乐”之赞誉。
三拐两绕,朴实无华的阁楼后别有洞天,入眼是夫妻俩站在铸剑台前,各执羊角卷的一端,把头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不时谈到兴处,便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画面何其静好。
祁重之握拳抵唇,在他们背后惊天动地干咳了一声:“老爷夫人,晚膳准备好了,老祖宗派小的我来问一句,您二位打算何时移步前厅啊?”
蜜里调油的两人唰地分开,都老夫老妻了,还活似新婚燕儿。祁母笑骂着点了点祁重之额头,祁父哈哈大笑,不甘示弱地擂了他肩膀一拳,三人闹作一团,老的不像老的,小的不像小的,齐齐簇拥着往回走。
老仆人在院外挂了两串鞭炮,信子点燃,远远传来噼噼啪啪的震天声响,山外城镇中窜升起团团烟火,祁重之仰头看入了迷,像个孩子一样往后去够娘亲的手,一抓之下却扑了个空。
他疑惑地回头去瞧——哪有什么爹爹娘亲,只剩两具白骨随风抖如筛糠,眨眼的功夫在他脚边化为了灰烬。
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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