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史二三行》第50章


拾京推开门,刚想松口气,就看到竹篷梁上垂挂的陶罐中,系了根孔雀蓝布带。
蓝布条,代表的是巫依,这是告知他,回来后需立刻到巫依婆婆那里去。
巫依是苍族的巫女,是苍族里最受尊敬的人。她能祭祀问星,传达溪水母神神谕,连族长都要听从她的话。
原本,巫女年满三十后,就要将巫的位置让给年轻的接替者,巫依的接替者是拾京的母亲。
可十年前,拾京的母亲巫藤私藏外族男子并为他产下外族子的事情被族人知道了,他们托巫依请求溪水母神降下神谕裁决此事。
那晚溪水暴涨,巫依依据神谕,判了拾京父亲死罪。
巫藤悲痛欲绝,又因重病在身,不久也追随爱人亡魂而去。
巫女辞世,族内又无合适的巫女接替者,因而,巫依以六十岁高龄,再次坐上祭台主位,暂掌族内祭祀供养溪水母神之事。
拾京登上祭台,巫依坐在主祭祀的高石椅上,托起手中瓦罐,示意他上前。
拾京跪在她脚下,冰凉的溪水兜头浇下。
巫依干瘪的嘴念着谁也听不懂的古音祭词,之后又举起银盘,手指点着盘中各色草汁染料,一边吟唱,一边在拾京脸上,画出一个个形状奇怪的符号。
这些都做完后,才叫净化结束。
拾京想起,小时候他和阿爸躺在祭坛下的洞中,听阿妈在祭坛上唱诵祈福。
最后听他们用苍族语呼喊着:“敬祝伟大的溪水母神,愿您庇佑您的后人。”
每到这时,阿爸就会偷笑,告诉他:“阿京,其实没有溪水母神,什么神都没有,你不要信他们说的。”
“那阿妈侍奉的是什么?”
“仪式而已,你阿妈也知道是假的。”
“拾京。”巫依的声音像缺水滋润的老树皮,“好了,下次不要再犯。祭典就快到了,你现在要时刻记得,保持纯净之心。”
拾京垂着眼,慢慢说道:“知道了。”
“走吧,祭坛不是你能长待的地方,到你该去的地方去。”
拾京离开祭坛,碰到了溪砂。
“阿姐让我来给你送衣服。”溪砂把手中的粗布衣交给拾京,“阿母这次做坏了好多布,我把针线拿给你了,你自己补。”
拾京点了点头。
溪砂见他身上都是水,脸上又换了新的驱邪符号,问道:“去巫依婆婆那里了?”
☆、第38章 延半
拾京听到张河山的求救时; 就跳了起来要跑去看。
琴娘反应也算是快的; 可这个不听话的傻儿子太灵活; 她抓了个空,只好睁眼看着拾京赤脚从甲板上的人群缝隙中跳过去,倚在舱门口; 问里头的江鬼:“欺负人?你们现在是在干什么?你们这桩买卖都拿了这么多银子了,怎么还要?”
琴娘当时就想操起手边的琴; 狠狠拍在拾京脑袋瓜上,让他开窍点; 这到底是个怎样的孩子?他到底是聪明还是傻?
张河山见有人来,叽里呱啦喊救命; 抱着船柱不松手:“我就是一个想去京城看看的学生,这是我全部家当……”
读好书能谋生,然而读书的过程中不好谋生。张河山如此心疼银子,正是因为这五十两银子没了之后,他京考梦碎; 只能回家从零开始。
若他无儿无女,只他一人; 从零开始也能咬咬牙撑过去,可他有三个孩子,这三个孩子都要吃饭要读书。
张唐跟只小老虎一样,冲过去咬着小个子的手,连咬带打:“放开我爹!你放开我爹!”
小个子大喝一声,抡起胳膊把张唐丢了出去瞪眼道:“再喊老子把你们都溺死在尿桶里!”
其他江鬼只当看个乐; 站在舱门口嘻笑着同伴。
“磨蹭什么,快按了走!没听老八吹了多少次哨子催了吗?”
拾京总算是看出来这个江鬼要做什么,他道:“他是父亲,又是读书人,你怎能如此侮辱他?”
“对啊,我是读书人啊!”张河山委屈涌上心头,这会儿还有女儿看着,更是难堪无助,大哭道,“读书人却沦落到被你们这些江鬼折辱……”
“读书人?读书人很稀罕吗?洪泽上下千百个读书人,功成名就之前都是个屁,屁就不要把自己当回事,还清高……清高你坐这船!有孩子还敢带着上贼船,好嘛,带着孩子往刀刃上撞,爷爷就成全你!”
江鬼继续拖着张河山,若说他之前只是存了要侮辱这穷学生取乐的心,那么现在就是动了杀心,真要把张河山溺死在尿桶。
拾京愣了愣,又跳到琴娘身边来,琴娘惊奇,以为他明智的选择放手不管了,结果却见他拿起自己的琴,抽了弦,手指绕着琴弦,完全不给她反应的时间,风一样跑进了船舱,勒住了小个子脖子,小个子松手护脖子,拾京轻轻一拽,他就跌倒在地,这次成了拾京拖他。
张河山擦了眼泪,打着颤连忙爬开,父女俩缩在墙角,劫后大哭。
此事难善了,江鬼们纷纷上前抽刀就砍。
巫族被外界人称巫蛮,意思是说他们又可笑又狂慢,血里流淌的就是一股蛮劲,天生不怕血,同伴之间干架就如同野兽,见血是常有的事,更别提对待敢亮刀砍他们的敌人。
琴弦在拾京手上如无形的刃,直截了当就朝江鬼们的喉咙处割。
也是到用琴弦时,拾京才想起,自己的手指还没好。
拾京掰断自己手指逃脱枷锁后,青云营的医师给他做了简单的处理,没几天拾京就嫌限制他手上的动作,自行拆了绷带树枝,南柳跟他说过,伤筋动骨一百天,让他好好养,他撇撇嘴角依然我行我素,主要他手闲不住,扎着绷带木夹影响他其他手指活动。
刚把绷带夹板拆了时,做什么事时总会忘了拇指受伤,无意碰到时还会疼,后来习惯了也就不疼了,只是拇指一直竖着,无法弯曲。拇指使不上力,琴弦的杀伤力就大打折扣,无法一击断头,拾京很不满意,可在旁人眼里,脖颈喷血也可怕的很。
这下是真没人把拾京当小相公看,哪家小相公会眼都不眨的杀人?
停靠在旁边的鬼船知道事情有变,立刻降旗,船上的江鬼们一个个亮了刀,准备屠船护他们在这行的名声。
鬼船上的老大扔了一枚水雷,作为屠船前的示威。
琴娘脸色骤变,这下拾京惨了,可能会被当作罪人,背上整条船的命债。
水雷过后,琴娘抢先喊道:“阁下是江州漕帮还是洪洲漕帮?”
那船老大见她气度不凡,思索片刻,吐出两个字:“江州。”
琴娘一拱手,扬声道:“失敬,可是敏湘舵下的兄弟?我是连海州的延半江,与你们江州漕帮的敏船主是心腹之交。”
船老大瞳孔微张,疑道:“延半江?”
琴娘身后的船客倒吸一口冷气。
“可有证明?”
琴娘笑道:“哦?这十三州,除了我,可还有谁敢说自己叫延半江?”
这话倒是不假。
延半江是前朝旧党,多年来在东南三州活动,带领东南三州漕帮多次劫朝廷盐运船,建元八年东南江战后,延半江全身而退,名声大噪,也成了朝廷悬赏缉拿的头号重犯。
她的项上人头价值千金。
沉默片刻,那船老大道:“既然是半江侠士,我们这行的规矩你肯定也清楚,命债命偿。我损多少弟兄,你那船上就要补上多少。”
琴娘笑道:“好说好说,不过这船我既然坐了,这上面的人,我自然是都要保的,不如这样,我也好久没开张了,今日船主高抬贵手,开业前图个吉利……”
她话未说完,转了视线,看到由北而来的船和它挂的旗帜,脸色又是一变。
拾京半身喷溅上的鲜血,拖着那几个江鬼从船舱出来,把他们并排放在甲板上,身边一个敢上前的船客都没有。
他过来还琴弦,擦了脸上的血点,见琴娘和对面船上的人都扭头看着北边的船,问道:“阿娘在这里做什么?”
船主和琴娘都顾不上他了,他们一个个凝眸望着那个打北边逼近的船,那艘船硕大坚固,船身载八门大炮,船头站着背着火铳的兵将,龙旗高高飘扬。
士兵喊话:“水道查检!通行诸船速速停靠!”
琴娘懊悔不已。
这是朝廷的巡检船,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她把自己的江湖诨号公之于众后,它来了……
它若早来一刻,江鬼也不敢放肆劫船杀人,她也能蒙混过去。偏偏……
琴娘看了拾京一眼,一句话未说,果断跳江,入水如化龙,不久之后就不见了踪影。
拾京还未回过神,又见对面江鬼扑通扑通像饺子下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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