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堂》第3章


而唐家此时已几乎将云州翻了过来,唐逸一声不响离家,友人支支吾吾说不清他在何处,唐老太太一连几天吃不下饭,慌得阖府人仰马翻。平时随侍的小厮仆役俱遭了板子,林云暖首当其冲,被唐老太太喊来上房,已在稍间外站了两个时辰。
作为妻子,连丈夫的去处都不知晓,在唐老太太瞧来,简直是不能容忍的大罪。
林云暖也已懒得辩驳,新婚时,就在同样的地点,唐老太太同样指责她,“成天拿眼盯着丈夫做什么?男人家自有男人家要做的事,难不成还事事与你交代?”
宛香苑并罗绮芳身边的人都被唤来问了个遍,不知是谁走漏了一句,“……当晚四爷从奶奶房里出来,发了好大脾气……”
林云暖更成了一等罪人。
夫妻间的事被拿来翻来覆去的追问,连“若非你伺候不好,他又岂会醉心于酒流连风月”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林云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尊严坍塌成碎沙,原本设想的好聚好散,骤然添了许多波折。
等唐老太太发泄够了,林云暖拖着酸痛的腿回去,罗绮芳侯在院子外头,一见她就哭哭啼啼哀求,“奶奶,您就行行好叫人去找找爷吧。爷从小养尊处优,外出游玩总是大堆人跟着伺候,何曾受过苦?如今只带了福盈一个,纵马外出五六日,奴婢实在担忧得紧,奶奶娘家人手多,又对外头那些铺子馆子都熟悉,不能麻烦奶奶与唐舅爷他们说说么?”
前年,林云暖娘家堂兄林熠哲续弦,对方娘家舅子是云州最大画舫的老板。因这事,林云暖没少在唐家被挤兑,“……与下九流的人做亲,林家越发走下坡路……”这种话,她没少听。
如今罗绮芳一个姨娘,也敢在她面前提起她娘家人“与铺子馆子相熟”,林云暖眯了眯眼,面色微微一沉,朝对方瞧去。同样是入门七年,岁月似乎格外苛待她,不然,为何罗绮芳那张巴掌脸上,依旧不染风霜,而她,却早已偷偷在眼下添了波纹?
“罗姨娘。”林云暖轻叹一声,“你先请回吧。四爷的事,我自有主张。”
妻妾之争,从来是后院越不过的一道坎。她娘家母亲林太太要强一生,也同样不可避免地为此吃了无数暗亏,吞下无数苦水。从前她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只为全一贤名,固守自己那点可笑的尊严。如今她连唐四奶奶的头衔都不稀罕,如何肯再与一妾侍虚与委蛇?
罗绮芳却不肯退步,她攀住林云暖袖角,扑通一声跪于地上,杏脸滴露桃腮凝雨,低泣道,“奴婢五日来食不下咽,知奶奶恼了四爷,皆因奴婢之过。但求奶奶瞧在与爷多年夫妻情分上,莫要再置气了,爷为奶奶之故,至今仍赐奴婢红汤,可见奶奶在爷心中分量,奴婢实属微不足道之人。当前寻回爷方是正事,龃龉事小,夫妻离心事大,奶奶勿要三思啊!”
唐家府医调制的避子汤色呈暗红,故称红汤,因林云暖多年未有子息,为免伤她脸面,避免庶子先于嫡子诞临,罗绮芳长年服食红汤,心中早有积怨,林云暖如何不知?只是这份“厚恩”一再被提及,早成了她心中一道永难愈合的疤疮,提及一回,便崩裂血涌一回,痛极。
“罗姨娘的意思我听明白了。”林云暖缓声道,“既言道夫妻,我正有一句话要问姨娘。我与四爷夫妻间是龃龉,是离心,是寻他不寻,敢问与姨娘何干?”
话落,重云忽至,巨雷隆隆,平添几许厉色于这平平淡淡的声调之中。向来温和恤下的主母忽然发作,将罗绮芳满腹的话给生生堵住,张口结舌望住林云暖情绪不明的面容。
身后跟着的朝霞不由自主想到前些天四奶奶忽然挑明她与四爷间的暧昧,今儿又发作姨娘,行行种种,似是与四爷置了大气。这些天四奶奶没对自己有何惩处,还以为此事已然揭过,不想,原来四奶奶都在心里头放着呢。一时不免惴惴。
罗绮芳俏脸由白转红,心中大不服气。这些年四爷爱重于她,皆因她懂得陪小意,识大体,如今她跪谏主母,希望四房夫妇和顺,乃是出于仁善之心,尽盼夫君安健,何错之有?
林云暖见她水眸流光,红唇欲启,似有一腔真□□诉,便低下身子凑近,盯住她眼睛一字一句道:“罗姨娘与其担忧我夫妻间事,不若担忧自己。当年姨娘入门,四爷以姨娘身契安我之心,如今四爷在外,我便任意发卖了,你待如何?四爷又能如何?”
只见罗绮芳盈盈瞳光猛地一缩,“四……四奶奶,奴婢一片好心……”
林云暖倦了,这一日在上房被折磨已极,她站直身,居高临下冷冷睨去,打断罗绮芳的聒噪:“天色将晚,罗姨娘该回去了。”
那一束冰冷眸光,如寒枪冰刃,将骤雪狂风尽刺入骨,疼得罗绮芳峨眉紧蹙,气息难舒。一时竟什么都说不出。
晚霞忙向朝霞打眼色,率先上前搀扶林云暖进屋。
朝霞将罗姨娘拉扯起来,没好气地劝道,“姨娘因何与奶奶过不去?纵闹到阖府皆责奶奶侍夫不周,姨娘又讨得什么好去?”
窗棂放下来,用竹帘遮住,隔阻院外阵阵泣声。晚霞递水近前,“奶奶,用口茶,奴婢替您捏捏腿吧。”
林云暖摆一摆手,答非所问:“这么多年,她还是这个性子,将来换了旁人,怕是容不下……”那声音低极了,像在喃喃自语,晚霞没听清,待问上一句,却见林云暖斜倚在贵妃榻上,阖眼幽幽地睡了。
第3章 
林云暖对完帐,命晚霞将总数誊抄在册子上面,刚散了一屋子的回事婆子,就听门前报曰“亲家太太来了”。
林云暖极为意外,连忙起身出迎。林太太已径自走进来,鬓旁一支镂金嵌珠钗子松了,露出半寸细细的钗柄。
“娘,因何急成这样?”林云暖握了林太太的手,触手凉滑一片,心下陡然一惊,“娘,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么?”
林家地处筠泽,距云州二十余里,非有要事发生,林太太不会不打招呼就找上门来,还如此形容仓促……
“叫他们都出去。”林太太道。待林云暖挥退屋里服侍的人,亲自捧茶奉上,林太太冷声道,“孽女!你跪下!”
林云暖心头一紧,往事兜头涌上,委屈得鼻头发酸。
她双膝重重落在锃亮的砖地上,手里还捧着茶碗,“娘,女儿又做错了什么?”
“你当真不知?”林太太眼圈红透,面容因怒恨稍显扭曲。“昨夜你婆母连夜派人递信于我,邀我今早前来,你觉得,是因为何事?”
林太太手里紧握帕子,捂住嘴,压低自己的嗓音,“当初是你自己瞧中了唐四,如今夫妻不睦,致夫君离家不归,却要舍了你爹娘的脸面,到唐家来替你听人数落,是什么道理?”
唐家书香门第,当年联姻商贾出身的林家,已被世人认为“降贵”,林家因此遭受多少闲言碎语,唐太太因忧心儿子,难免对林云暖多有怨言,林太太素来心高气傲,如何受得这阵排揎?
“你那婆母就差一点指着我鼻子,当面骂我不会教女!”林太太一腔怒火只得发泄在女儿身上,“你去给我把唐四找回来,叫他给我当面说个明白,究竟是我林家不会教女,还是唐家人做事没有规矩!上有高堂下有妻房,一句交代没有就离家不回,他还当自己是三岁小儿、任意妄为? ”
“这世上只有他唐四是个宝贝疙瘩,别人皆是草芥,没一个配得上他……”林太太抱怨起来,合着前尘旧事,所有的不满所有的委屈如山洪溃堤,再也收拾不住。
当初与唐逸成亲,礼数走得马虎,林家四十二台嫁妆嫁女,唐家聘金只得五百两雪花银,上门纳征请亲之人唯两名管事,言称家中一应主子尽有要事抽不开身,直至亲迎之日双方长辈方第一回 碰面。一桩桩事,俱彰示了男家对女家的轻视慢待,矛盾早生,裂隙已成,恩怨皆非今日方显。
那时她还年幼,一心想要挣脱樊笼,与心悦之人过那甜蜜自由的日子,诸般事物只觉庸俗透顶,为酬他那份热烈真心,毫不介意一应身外之物,却不想婚后数年,自己为维持光鲜,镇日与算盘银子打交道,终是变作当初自己最厌恶的模样。
这些事不需林太太复述,自己心中焉不知数?林云暖打起精神安抚母亲,一再保证:“四爷与我并无嫌隙,这次失误,料想为事情绊住,我必亲寻四爷回来。”若被双方长辈知晓她自请下堂一事,还不知更要掀起多大浪涛。这条路,真是太艰难、太孤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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