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好》第79章


她总是这样的。
不论他是对她好、对她坏,对她温柔备至、对她残酷以待,她都从来不会多看他一眼。
“阿寄。”柳岑凝视着她,眼中慢慢泛上死灰般的颜色,“我要怎样做……怎样做才能让你看着我?”
她恍恍惚惚地抬起头,目光却好像是越过了他望向了别处。
即使别处只有幻影。
他再也无法忍受,推开她站了起来,袖中的手颤抖地握成了拳,又蓦然张开,将一件物事狠狠地摔在了阿寄的面前。
“即使他死了,你也不看我吗?”他竟然笑了起来,那笑容又像是在哭,“阿寄!”
那物事摔落在地,阿寄盯住了它,半晌未再动弹。
灰扑扑的一只小小香囊,布料上的牡丹花仿佛已凋谢尽了。香料大约也已残灭,边边角角全是被火焰灼烧发焦的痕迹,再不见当初从那雪白袍角割落时的一点风色。
阿寄死死地盯着它,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它一样。
张迎却突然站起身来,“那是什么意思?”
柳岑看着阿寄的表情,慢慢地、一字一顿地道:“我的人在南宫却非殿内外找到了十几具烧得焦烂的尸体……这只香囊,也是在却非殿前殿捡到的。钟嶙纵火时他也跟钟嶙在一处,钟嶙既被烧死了,那他想必,也没有逃出来——”
☆、第68章
阿寄看着那只香囊; 缓缓地开了口:“你又如何知道,这是他的东西?”
也许因为长久不进水米; 她的嗓音发哑; 眸色是沉沉的黑。
“难道这不是他的笔迹?”柳岑笑笑,解开了香囊,抖出里面的内衬; 现出在极细微的角落里题写的蝇头小楷——
“霭霭停云,濛濛时雨。”
张迎忽道:“这是我们被钟嶙关起来的时候,郎主自己写的……”
阿寄沉默地凝视着这八个字,一时不再说话。
她的表情都隐去了; 像是成了个麻木不仁的木偶。
柳岑看着她,内心如被刀割; 话音却愈加残酷:“这是陶潜的《停云》吧?‘霭霭停云; 濛濛时雨’; 他是从何时就注意到时世艰难了?”又轻笑一声; “说不得; 也许他只是想说‘岂无他人; 念子实多’吧!”
霭霭停云; 濛濛时雨。八表同昏; 平路伊阻。
……
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 抱恨如何。
阿寄闭了闭眼。
她忽然想起来他们在废墟里度过的最后一夜,想起来他在帘外欲言又止徘徊的身影,想起来他面对她的质问时淡淡的笑容。毫无意义的场景; 毫不留恋地飞逝而过,她什么都抓不住。
到了那最后一刻,她也不曾相信他。
柳岑轻轻地放缓了声音,温柔地道:“阿寄,我知他对你好,就算他是个昏君,你也还念着他。可是阿寄,人死不能复生,你总要为自己打算打算……就算你不想管自己了,可你还有个孩子,是不是?”
听了这句话,张迎下意识地用双臂护住了顾雒,求助地看向阿寄。
而阿寄却只是抬头掠了他一眼,低低地道:“你想要什么?”
柳岑淡淡一笑,“你终于肯看我了。”
阿寄没有想到柳岑也会这样子笑。记忆里的他好像还是个诚恳、善良、略带些急躁的少年,可多年以后,他竟已学会了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柳岑笑道:“曾经顾真为了逼顾拾出面,立意每天杀一个人;我想这是个好法子,我总会用上的。”
“你想要什么?!”阿寄低声道。
柳岑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襟上的灰,声音沉了下去,“时至今日,你还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吗,阿寄?
“我什么都要。”
柳岑留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一时间房栊俱寂,仿佛连灰尘飘飞的声音都能听见。
张迎走了过来,关切地对阿寄道:“姐姐,你也早些休息吧。好在今日阿雒已吃饱睡了,不会吵你。我就在外面,你有事便叫我。”
阿寄轻声道:“谢谢你,张迎。”
张迎一愣,旋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姐姐说哪里话,毕竟郎主和姐姐是我在世上仅剩的亲人……不,现在只有姐姐了。”说到此处,他又有些难受,连忙别过头去,“那我便告退了。”
张迎离去,斗室重归于寂静。烛火熄灭了几盏,只留下近床榻的那一点光亮,映得满室风影幽微。黑暗重重地迫近来,阿寄慢慢地将身子蜷缩得更紧了,帘幕翻卷,铁马作响,无星无月的夜幕之下,只剩得一个黯淡的、卑小的影。
***
秋雨微凉。
顾拾醒来时,感觉到雨滴渗入口唇,微苦地滋润过干哑的喉咙。自己好像是身处一架摇摇晃晃的马车上,车轮辘辘地轧过并不平整的地面,时而还闻得一两声马嘶。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所见却是一片夜的浓黑,这大约是在树林之中,微微颤动的树叶上不断滴下雨水,草丛间可闻寒蛩的哀鸣。
“你醒了?”身边响起一个浑厚的声音。
顾拾撑着身子慢慢地半坐起来,那人见状忙来搀扶,一边道:“我们正要往北去,见你躺在路边,就捎上了。你昏迷了半个多月,我们都想你会不会死了呢。”说着还尴尬地笑了笑。
顾拾勉强动了动嘴唇,想笑却笑不出。
往北……往北吗?
那雒阳呢?他现在岂不是离雒阳越来越远……也离阿寄越来越远了?
身子还陷在半死的绝望之中,心却已开始为求生而蠢动。他想活下来……原本他孤注一掷放火烧宫,也只是为了逃生而已啊!
如果不能留住这条命,那所有的英雄意气又有什么用处?
“这位兄弟,如何称呼?”
顾拾的双眼适应黑暗之后,便见到坐在他身边的是个戎装佩剑的男子,对面还坐了几人,衣着朴素,但手中俱持着刀枪。他垂下眼帘默默回忆,自己并不是倒在随意一条路边的,自己好像是倒在南宫的宫城外……若如此,则这些人很可能是从宫里逃出来的,或许就是宫中的禁卫也说不定。
他们为什么要逃?
顾拾张了张口,想说话,却觉喉咙里火烧火燎地疼痛,难以发出声音。他只能指着喉咙朝这些人示意了一下,后者却给了他一只水囊。
他解开水囊咕嘟嘟地喝了下去,便听那个看起来是领头的戎装男子道:“这位兄弟,实不相瞒,我们是要去北地投军的。眼下雒阳成了柳家的孤城,江南被柳岑折腾得不成样子,我们总不相信……不过听闻北地的关将军和袁先生治军严明,又有鲜卑相助……”他顿了顿,“我们本没想到你昏迷了这么久,待会到了地界,可能便照料不了你了,这里还有一些盘缠和吃食,兄弟便拿去用吧。”
顾拾沉静着,水囊被他攥在手里。戎装男子又道:“兄弟如不放心……”
顾拾突然开了口,嗓音低哑地说了三个字。男子怔了怔,没有听清楚,倾身过来,听见他重复道:“……我也去。”
男子不由吃了一惊,上下打量他几眼,半个月来,他们猜测着这个人的身份,只觉他是个荏弱无害的年轻公子罢了;待得顾拾醒来,那双眼睛却锐利而深沉,透着不符合他年纪的冷淡之色。
“那可是军营。”男子踌躇道,“袁先生已于前日起兵讨逆,我不确定他会不会让你入伍……”
顾拾抬起眼,终于有了力气微微地一笑,声音于坚定中透出一丝急迫:“我要见袁琴。”
***
八月,北方五郡联兵而起,奉主将袁琴号令,分兵齐进,讨伐雒阳。
入主雒阳之后,柳岑发现自己却是入了别人的彀中:雒阳除了披着一身所谓的都城王气以外,不能带给他任何好处!自从渡过长江,他便直奔雒阳从不停留,以至于长江以北只剩雒阳一座城还在他的掌控之下,便连原属于他的江南也因路途遥远而顾不过来了。
每日都有将领和大臣逃跑,有的甚至是投靠了北地。
柳岑怒气冲冲地直入章德殿时,阮寄正抱着孩子一边翻书一边哼着歌。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水声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
顾雒在母亲的怀抱里,听着温柔的曲子笑眯了眼,双手在空中胡乱地挥舞着,好像还要给她打节拍似的。柳岑站在帘外,心里的怒气渐渐平息,只剩下一片惨淡。
这明明是一首悲惨至极的战场哀歌,小孩子根本不会明白。
忽然孩子的动作停住了。阮寄感觉到什么,侧首看去,便见到了柳岑。
她又收回了目光,只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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