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嫁》第18章


一杯水递到了他的面前。他眼帘微垂,声音沙哑地道了句:“我动不了。”
那人娇小的身形便从黑暗中一点点现了出来。她扶着他半坐起来,将水杯凑到他的唇边。他抿了一口,听见她道:“明天便是大婚了,今晚你是想让自己病倒么?”
他摇摇头。
那人压低了声音道:“徐国最近又抓了几个齐国的细作,好歹徐和齐还算结了盟的,徐敛眉却径直把那细作的人头送还冯皓了。”
“细作么。”柳斜桥将水杯放下,寥寥勾了下唇。
“其实,徐公主看起来刀枪不入,”那人顿了顿,才道,“同你我却是比不了的。”
“哦?”
“虽然徐文公冷酷了些,但徐公和世子对她从来是宠在手心里,后来她嫁的几个丈夫,哪一个不是对她千依百顺?她从没有吃过苦头,做起事来难免自信太过。”
柳斜桥往黑暗里掠了一眼,“看来你是很了解她的了。”
那人“哼”了一声,“虽然你娶她不曾同我商量,但只要能对楚发兵,娶她也无不可。你若能让她全然信任你,事情便好办很多。”
“她怎可能全然信任我。”柳斜桥的神情好像听到了一个笑话,“她根本不会信任我。”
那人怔了一怔,旋而又道:“那也无妨。她嫁了五个男人,哪一个留得住她?同样,你娶了她,她也不见得能留得住你。即算眼下她是有些怀疑你了,但明面上毕竟不曾撕破脸不是?”
“我并非担心这个。”他道。
“那是——”那人一顿,“担心她出尔反尔,嫁了你后不肯发兵?”
“她不会。”
那人静了。忽而她站了起来,冷冷地俯视着他道:“你该不会是心软了吧?”
“我——”他动了动口,只觉嗓中干涩。他闭上了眼,“我不会。”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离去了。空气里的秋意层层渗入了肌肤,他确是觉得有些冷了。
可他仍没有动弹,就这样守着月亮坐了一夜。
第16章 低眉处
九月庚子,日色晦暝,天阴不雨,宜嫁娶。
公主府早是一片喜庆的大红色。与过去不同的是,这一次徐敛眉没有守在房中,而是和柳斜桥一起招待喜宴。他们已经行过了礼,也敬过了酒,可不知为何,直到这个时候,两人一同应对着来来往往的宾朋贺彩,她才感觉他们真的是一对夫妻了。
“草臣敬公主、驸马,愿公主、驸马永结同心,徐国国运昌隆,天祚无极!”
“多谢庞大夫。”徐敛眉微笑应和,举杯欲饮,却被柳斜桥拿下,彼竟也款款地在笑:“公主已喝得太多了,便由在下代她三杯吧。”
众人自是轰然叫好。但见公主转头望向驸马,神容温和,而驸马的侧脸却还泛了红,两人之间情意流连,众人一时都觉无比新鲜。这些同公主运筹帷幄多年的宿臣们即是在过去送公主出嫁时,也从未见过公主这副样子,在温暖熨帖的同时,也不免感到危险。
公主是公主,公主是不应该太动感情的。
灯影摇红的喧嚣之中,徐敛眉望着柳斜桥的笑容,心里涌起一些异样的柔软的感觉。她过去是太过珍惜他的笑了,哪知道今晚他会笑得如此轻易。他们之间从来不曾这样和谐,就好像他们真的很恩爱似的。可是她偏又很喜欢看他这样,又害怕他下一刻就会变回那个冷冰冰的柳先生。
真是奇怪啊。她自以为是喜欢他的,却只喜欢这个如幻象一般温柔幽静的他,而抗拒着他的所有深冷的秘密。
寻常人嫁给自己想嫁的人,难道也是这样的心情?她问自己,却得不到答案。半月前她还如是问过鸿宾,鸿宾只说:“殿下为何这样着急呢?”
她一怔,“着急什么?”
“着急嫁他呀。”鸿宾悄声道,“我看柳先生对您,也不是全然……您何不等上一会儿,让他自己来求亲呢?您这样……逼迫他,算什么呢?”
她静了下来,刚才还有些忐忑的心情,此刻都变涩了。鸿宾有些慌神,忙道:“我,我也是随口一说,殿下……”
“我是着急啊,”她却道,“无论如何,我要在伐楚之前嫁给他,我怕……”
“别说了!”鸿宾立刻伸手虚掩了她的嘴,几乎要哭出来了,“是婢子口无遮拦,您不要说了!”
徐敛眉哑然。
她其实知道,一定是有什么错了。
她轻轻地攥紧了身边男人的手,引来他微微关切的眼神。她笑了笑,他却别过了头去。
如果他在回国的那场宴会上,提出的请求就是娶她为妻,那她仍然会为他出兵伐楚,从结果来看不会有任何变化。
可是次序颠倒,这悲欢的一切却就此完全地不同了。
***
待宾客散尽,新人在洞房里坐定,已然是后半夜。
桌上没有酒,床上也没有铺什么豆子,新房里除了一对红烛,再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样子。可当他揽着她走进来、又关上门的时候,她还是微微地脸红了。
他带着她在床边坐下,自去端来了醒酒汤,站定了微微一笑,“再没有旁的新人像我们一样,洞房夜只顾着醒酒了吧?”
她低声道:“是我让她们准备的。”
他眼神微幻,在她身边坐定,她感觉床铺稍稍下沉,心有些慌,又往旁边移了些,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她转过头,却撞入了他的眼眸里。他正紧盯着她,目光谨慎而探究。
他一点点掰开她的五指,将自己的手指扣了进去。另一手将那醒酒汤在桌上放下了,俄而寥寥地一笑,“我尚未醉,您呢?”
她摇摇头。慢慢地,她逼自己平静下来,可这新房里许是太热了,手指尖上像是点着了火,映得她双颊上的温度迟迟不退。她将眼神掠向别处,过了很久才轻轻开口:“柳先生,你娶了我,会后悔么?”
清亮的烛火撩动着软红的纱帘,明暗扑朔在她的侧脸。那是一张近乎完美的侧脸,微挺的鼻梁,柔润的唇,只是下颌微微扬起的弧度仍显得过于倔强。他安静地看着,他想,那些为了她亡国灭身的公子王孙显然也不是瞎子,他们都知道她美,他们都知道她独一无二。
而现在这个独一无二的女人,是他的了。
他已然排在了第六个,他甚至也没有把握自己会是最后一个。
他的手稍一用力将她拉过来一些,声音就响在她的耳畔,低低拂出些痒来:“现在后悔,来得及么?”
她笑起来,眼睛里清光闪烁,话音有些仓促:“怎么来不及?我们虽行了礼,但毕竟还未圆房——”
“那便现在圆房吧。”他说。
她呆住。刹那雪白的脸上,刹那又通红。他几乎有些迷恋地看着她的表情变化,她过去从来不曾这样失控过。
也许即算是徐国公主,在这满目大红的喜庆新房里,也该要有些新妇的娇羞的吧。
也不知她从前那些男人,有没有见过她这样?
徐敛眉抿了抿唇,便想甩开他的手,身子也想站起来。他连忙稳住了她,动作间将她的头拥入了自己怀中,按住了,自己还未开口,却听见她闷闷的声音轻轻震在自己的心口上:“娶我的人,可没一个有好下场的。”
明明是句可怖的声明,却被她说得有些悲伤。他感觉自己被她蹭过的胸膛有些发痒,声音也哑了下去:“那是他们太贪心,想要的太多了。”
“那你呢,”她贴着他的心跳,喃喃,“你想要什么呢,柳先生?”
他顿住。他想要什么?想要功成名就,想要报仇雪恨,想要……她?他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最后说出的答案好像也没有经过很多思考:“我想要我的家人回来,殿下。”
她静了片刻,道:“先生比他们都要贪心啊。”
他苦笑。
女人慢慢地伸出手来,试探地环住了他的腰。他的身子略微僵硬了一下,然后便放松下来。鼻端传入她发间的幽香,像是一种梅花,又好像只是山野里新雨后天地间的一股清气。他的手轻轻抚上去,那触感柔顺如水,几乎令他流连忘返。
“我还应向先生道歉。”她的话令他的动作停住,“我不该讽刺你没有祖国。先生说得对,我一直以来,都被人宠爱着,我不知道真正的绝望是什么样子。”
他一言不发地听着。
“因为有家人,是以即使刀剑横在我的脖子上,我也不会害怕。”她低低叹了口气,“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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