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紫蔓生》第22章


“你喜欢就好,只是你的手好像不太好。”
“无妨,总该付出点代价的。”
话是这样说,叶惟远还是摊开了掌心:他手心握刀的那片肌肤一片焦黑,散发着焦糊的臭味,隐约还能看出是刀柄上刻着的龙纹。
过了会,烧伤的地方开始自愈,不出片刻就光洁如初,看不出丁点受伤的痕迹。
他将手握成拳头又松开,好像还能想起那火辣辣的疼痛。
这把刀能斩妖邪,被他这种邪魔握在手里,怎会不反噬?
“她们是你的人,你就不在意?”
“你不该被这种小事拘泥,”失了多名得力手下的木人半点不恼,“你要是喜欢,我就把她们都送给你,你喜欢杀几个就杀几个,如何?”
“恭敬不如从命。”
木人敲了敲棋盘,提醒他该把注意力重新放回这里。
下棋的途中,叶惟远看起来心不在焉,摆在桌子下的那只手把玩着短刀,应该是喜欢极了。
他的手指勾勒着刀鞘上的铭文。因为隔得太久导致字迹的笔画和现在有所出入,但就算这样,他也能隐约认出这刻的是泷水二字。
“发现了什么?”
“泷水,这是它的名字吗?”
“我不记得了,应该是吧。”
哪怕是谎言,这木人也讲得从善如流,要人不得不信。
“这种神兵,你真的舍得送我?”
木人腹内的机关发出一阵咯咯咯的古怪声响,就像是在笑一样。
“我为什么不舍得,年轻的叶家子弟,你瞧瞧我这般模样,像是能再使用它的吗?”
它一双小手,每根指头上都有仿真人制成的关节,但木头机关再怎么灵巧也比不上活人的双手,更别提使用兵刃这种复杂事。
“你的身体呢?你总不能打出生就是这幅可笑的模样吧?”
叶惟远也不着道,直接点出这木人不过是魂魄离体,暂时栖身于木人身上这种事。
“你问我的身体?还不到答案揭晓的时候。”
对于身体一事木人显然是不愿多说,一双乌沉沉的眼珠落在叶惟远身上。
“我将泷水于你不是没有条件的,我要你替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不久了,就快到了,再等等罢。”木人的平板无波声音下面藏着种极端的兴奋,都给它的五官染上了一层浓重的感情色彩,“离我推算出的日子不远了,就在下个月。”
“这么久?”
木人咯咯笑道:“我都等了这么多年,也不差这几天了。”
叶惟远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嗤笑一声。
能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原以为这木人是要他杀人,至多就是杀一个人,或是杀一群人的区别。
·
拾伍。
·
黎明前的天总是灰蒙蒙的。
今天应该是阴天,都这会了还是只有一点微弱的、看不太分明的晦暗天光。昨夜下了场雨,院子里的花凋零了大半,满地蚀红在湿冷的薄雾里,寂寥得像死了一般。叶惟远撑了把油纸伞,踩着青石板上的水洼走过院落,像个无处可去的游魂。
他来得悄无声息,没有惊动任何人——除了那个人。
“我们说好了的。”
他点点头,说自己没有忘掉他们之间的约定。
“现在,可以让我进去了吗?”
知道他没有改变主意,那个人就再没有理由阻拦。
“他刚睡熟……”
没等那个人把话说完他就把门关上了。明知道这样不过是任性的逃避,可他还是忍不住这样做了。他的前半生都在为了其他人而活,现在终于任性了这样一次,或许只有短短的一瞬,或许会有几个时辰,但是能和里面的人在一起,足够了。
只要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伤害到他们。
他站在房间里,起初什么都没有做。和走廊里的清冷不同,这里安宁温暖得叫人昏昏欲睡。炉子里的凝神香差不多要燃尽了,氤氲着白檀和其他药材的苦涩香气。之前留下来照看那人的人疏忽了,帘子没拉严,留了一条缝,白日的光落在石砖上,像透亮的疤痕。
他走过去将帘子拉上,假装天没有亮过——只有白昼永不降临,他才能够留下。
做完所有的一切,他才走向了那个人。
那个人没有骗他,叶风城的确是睡熟了。他停在那个无所知觉的人床前,居高临下地凝视他。
他说不清自己究竟在希冀什么:他希望叶风城永远都不知道他来过,又忍不住盼望他醒来,看到他。
但重病让这个人不再像往日那般警觉,连被人这样看着都没有睁开眼睛。他等了很久,确定叶风城不会醒了,才小心翼翼地坐到了他的床头,放任自己去接近他,靠近他,而不是违背心意的远离。
过去无数个徘徊在门外的夜里,叶风城有时睡了,有时醒着,可出于害怕,还有别的,他从未逾越过半步。
他这一生里,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睡梦里的叶风城皱着眉头,但是胸口微弱的起伏无疑是真的。他近乎贪婪地注视着这小小的起伏,希望它能持续得再久一点,最好永远都不要停止。
他应该是有很多话要说,但这样坐在他的身边,听着这缓慢的呼吸声,他就一个字也说不出口。道别的话可以等等,他孤独的心却不能等。时光从他们身边温柔地流逝,像缓慢的浪潮,一声声地把他们包裹起来,做成了琥珀。
他把头靠在叶风城身上,感受着身体随着呼吸缓慢地起伏。
睡意渐浓,他强撑着不让自己睡去。
他无声地睁开眼睛,凝视着这张苍白安静的睡颜。即使缺乏生气,他还是那么的好看,好看得要他连眨眼都舍不得。
想要亲吻眼前这个人,蜻蜓点水的亲吻就够了。
他呢喃着,“我可以吗……”
沾了点泥水的衣角上还带着一点外面的寒意,怎么也捂不热,他害怕这寒意加重了叶风城的病症,却再也无法忍耐。
只要一次,一次就好了。他从未如此情难自禁,如此卑微地恳求什么,除了这一样东西。
他们离得太近了,过去的从未如此接近过。温热的呼吸落在他的脸颊上,是他在最混乱的梦里也不敢肖想的。
可是他还没触碰到那苍白的嘴唇,眼泪就落了下来。
他努力不要哭泣,可是没有用,极端的恐惧和极端的感情在他的胸腔里用力地揉`捏着那颗孤独的心,让他几乎被要被撕碎。
在触碰到以前,他停滞住,就像被变成了石头,再如何都无法前进一寸。
这是他终其一生都无法逾越的距离,是他不得不背负的诅咒。
泪珠落在柔软的织物上,落在他的手背上。此刻他终于意识到哭泣的那个人是他,因而错愕地睁大眼睛。他哭得几乎上气不接下气,好几次都要噎住,可即使是这样,他也死死地捂住了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不要醒来,不要看到我,不要……
他都忘了他有多久没有哭过。过去违逆谢鸾,被她用鞭子抽的时候他没有,差点丧命于魔蛟腹中的时候他没有,连被叶风城那样否定的时候他都没有……他身边的许多人都怀疑他没有感情,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没有。
只有体会过爱恨,才会被其伤害。
“我害怕……”
他最后还是没有吻上那个一无所知的人。不论他想了多少次,在心里、在梦里、在隐秘的欲望里,他都不能。
爱是真的,恨也是真的,可是他对这所有的东西能带来的后果一无所知。
因为一无所知,所以感到畏惧。
他捂住眼睛,泪水染湿了指缝,重新汇聚成湿热的溪流。
“我梦到你死了。”
死是一个诅咒,过去他从来不敢说出口。
梦里的绝望和无助还残留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他原本以为自己会习惯这样的噩梦——为什么不呢?闭上眼和醒过来似乎没有什么区别,那个人注定会死,而他会为此受尽折磨。
到头来,这种痛楚还得由他自己一点点体味。
叶风城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遮住了清隽的眉眼和眼底憔悴的痕迹,遮住了他淡色的嘴唇。他还活着,还来得及。
怀着满溢的感情,叶惟远注视这副场景,直到眼眶酸痛。
把这个轮廓刻在脑海里,无论如何都不要忘记。记住他身体的温度,胸口浅浅的起伏,记住他睫毛翕动的模样,记住他手指……
“差不多是时候了。”
门外的人催了他第一次。
——不要忘记我们约好的东西。
一瞬间,他的世界随着这一句话变得清晰而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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