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座》第111章


菱花窗洞开,他坐在书案后,桌上那幅丹青与眼前盛妆的女子几乎判若两人,他竟有一瞬的认不出她,她与他请安,沉声唤他皇上。
皇后见帝皇身上月白的衣衫,有一瞬的怔愣,她仍记得分明,这是当年初遇时,他与连城微服游湖所着的那件。
连烁只凝望着她面容不语,他想,钟离尔原是声音与面容都偏冷的女子,这般漠然疏离的人,本不易对人付出真心,本不该对谁十成十的好,他却曾有幸见到过她最赤诚的那一面。
一生要有多长,长到他煎熬至今,竟也觉得解脱。一生又有多短暂,短暂到还未能见过她苍苍白发,便已尽了。
他亲手将丹青转过来与她看,笑容里有些唏嘘,与小心的讨好,轻声道,“朕瞧着这幅画,倒活脱脱是你年轻时候的模样再世。”
皇后走近两步,美目扫了扫丹青,只维持着距离,居高临下对着他缓缓一笑,朱唇嫣红到残忍,“再世?原来皇上也跟臣妾想的一样,觉得从前的那个臣妾,已经死了。”
他微微仰首看着她精致的眉眼,带着无限的痴恋,声音疲惫沙哑,像个吃不到糖的孩提,暗含几分委屈,“尔尔,做皇帝太累了。如果有下辈子……不,下下辈子,往后所有的轮回,朕再也不要生在帝王家了。”
钟离尔难得与他真心自嘲一笑,颔首寒声附和,“巧了,这倒和臣妾想得一样。若有来世,只愿不要这泼天的富贵权势,生作蒲柳之姿,无才无貌,安度一生,便已是福分了。”
他却朝着她笑了,眉眼弯弯,生动柔和,一如旧时宠溺,“那样的话,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喜欢你了……想来也好。”
她看着他的眼眸神色冷淡,未有波澜,他却径自看着她笑,语气哀戚遗憾,“可惜下辈子,我也不能再与你做对寻常夫妻了……朕这一生亏欠贵妃太多,来世,就偿还了她罢。往后咱们若是有缘,总能再会的。”
皇后笑意不达眼底,微微偏着头噎他的话,“是啊,皇上这一世,心里也只有这么一个人,来生当然还是要去找她。”
连烁看着钟离尔,眼眸定定瞧着她半晌,宫道上打更的宫人缓缓走过,三更天夜色深沉苍茫,如他的眼眸能吞噬掉千般情绪。
他对他的妻子说,“是,我这一生,心里只有一个人。”
钟离尔讥笑一声,方要不依不饶开口,他却笑着收起桌上丹青,执掌大明皇朝九年的帝皇下达了最后一道圣旨,“容嫔尚未与朕有夫妻之实,这些年朕不愿再选秀便是同样的缘由,朕这一生,对不住太多人了……这些日子,临了有她能在身边陪朕说说话,已是足够。待到朕去,皇后便将她改名更姓,放出宫去罢。”
她早知道要有这样一天,从江淇离去,她便发誓要亲手杀了眼前的男人给他报仇。
可他真真切切在她面前交代身后事,相伴十一年的夫妻走到最后,竟是这般残忍的一幕。
钟离尔将手指缓缓拢紧,克制着面容与他颔首,连烁深深看着她,亦点点头,将那丹青收在怀中,模样竟有几分萧索,他最后说,“你与他缔结两心,我亦不愿再活在这世间。这江山,我也交给你,我信你治下必有盛世……下葬之物什么都好,只有一样,让这幅画陪着我罢。”
她喉中蓦地一哽,掌心被指尖刺痛,却仍咬着牙装作波澜不惊。
他对她央求一般,清浅一笑,时光仿似一霎倒转溯洄,那是十一年前,九曲桥头,湖心亭上的少年少女相对而立,他问她的名字。
她与他笑答,钟离,钟离尔。
阖了阖眸,她终于与他轻声道好,连烁看着她感激一笑,身上寒意迸发,眼皮愈发沉重,却仍不敢轻易眨眼,生怕错过她的一个垂眸。
她想要对他说些什么,可回首半生,面对如今的他,她却难言一字。
殿内寂静无声,他只对着她努力地笑,唇畔梨涡浅浅,像极了那年上元夜,人潮人海中玉兔花灯下,他对她呵护宠溺的模样。
她看得分明,那幅丹青上,题的是一首《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灯火阑珊处是少女盈盈笑语,花千树下,星如雨间,还有少年一双动人眼眸。
她不再看他,狠下心回身离去,踏着一室的孤寂,任着珠玉环佩泠泠碰撞,朱红的冠服裙摆曳动生花。
殿外芙蓉花忽地簌簌凋谢,为皇后的离去铺了一层美艳绝伦却短暂的小路,他怀抱着纸上当年她的模样,眼睁睁看着她挺直背影远去。
最后一口鲜血喷洒在案牍之上,他再难支撑,双眼似有千斤重,铺天盖地的黑暗席卷而来,他依稀听见全公公打翻茶水的瓷片破碎声,和宫人的撕心哭喊。
他觉得累了,人这一生,有太多人事,不是哭喊就唤得回的。
唇畔的梨涡渐渐消失无踪,男子纤长的羽睫遮盖住这双素来隐忍的眼眸,他伏在案上,像是每一个批阅奏折小憩的深夜。
只抓着丹青的一双手,有如尾生抱柱,至死不休。
天鼎九年九月廿九,夜,大明皇帝连烁驾崩,享年廿九岁,谥号恭孝明肃仁宣皇帝,史称圣宗皇帝。
圣宗皇帝在位九年,内兴水利便民、改科举任贤,外安西域、朝鲜、俄罗斯等周边国,组建足以与金人抗衡的辽东都司军队,兴海上边防,堪称勤政爱民,天下归心,深受百姓爱戴、群臣拥护。
圣宗皇帝英年早逝,举国齐哀,千里素缟,直从京城蔓延至边疆,大明每一寸国土之上,万人同哭。
依圣宗皇帝生前旨意,立永和宫兰妃子,二皇子砚棋为帝,尊中宫皇后钟离氏为母后皇太后,赐居慈宁宫。晋生母兰妃为圣母皇太后,特令其辅佐幼帝与慈宁宫钟离太后,共延盛世。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想想全文开头的那一幕,闺阁之中,两个人欢声笑语的那些好日子,也还是会觉得很难过。
不知道大家记不记得,粱臣熙对乔翎说过,我只有对你的感情,像尾生抱柱,不死不休。
乔翎生下连烁,却也是个痴情人。
他这一生,也许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但的确是一个好皇帝。
很快所有的事情都要说清楚啦,越写越少,还是感谢大家!
第88章 祈夕夙
圣宗驾崩后,母后皇太后钟离氏领圣母皇太后、各宫太妃、太嫔众人于乾清宫哭灵七日。
七日后,幼帝登基称帝,改国号成熙,因圣宗停灵于乾清宫需满十一日,故新帝暂以文华殿为寝宫,只待圣宗出殡,入主乾清。
成熙元年十月初七,母后皇太后遵圣宗生前旨意,移居慈宁宫。
她带着宫人离开这座长居九年的宫殿时,才发觉一砖一瓦皆是过往,印证她来时的每一步脚印。
坤宁宫殿高悬牌匾,当年第一回 踏进此处时,她曾良久凝望。这方朱漆宫门,是母亲离去那日她脑海中仅存的记忆。那菱花窗前,是她月夜守着他来的地方。
可带走之物甚多,可带走之事寥寥。旧物难留,故人不复,人活一世,只有记忆最为便携,却也逃不过一路前行一路遗失的宿命。
最后一眼,她转过身时,宫人在身后将坤宁宫的大门缓缓关闭,那沉重而庄严的阖门声,伴着她日升月落无数年月。
慈宁宫上一任主人是诚慧贤太后乔翎,而坤宁宫下一任主人是谁,她却不得而知。所谓物是人非,不知若是草木皆有灵,可也会怀念何人?
再踏入慈宁宫前时,殿前铜鹤熠熠傲立,九年前与江淇落日下于此初遇,那人走出飞檐画栋的惊艳仍清晰可见。
她方知晓,历朝历代住进这里的女子,口口声声自称“哀家”,究竟是何种心境。
年轻的太后扶着仍有斜阳余温的铜鹤一羽,直在宫室前无声笑弯了腰,清欢瞧着她模样,转首对身后宫人低声吩咐道,“都下去罢,将太后寝宫归置好,太后稍后便进殿去。”
领头的小宫女毕恭毕敬与清欢行礼,垂首低应,“是,清欢姑姑。”
这一声唤得清欢亦怔愣在那里,宫人浩荡进殿去了,太后终于抬首瞧她,眼底有些隐忍的红,清欢只与她摇首,轻声道,“奴婢当年头一回陪着娘娘来拜会诚慧贤太后时,只觉着门口秋穗姑姑好生威风,竟站出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谁知一转眼儿,奴婢竟也熬成了这么一位姑姑。”
钟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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