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座》第116章


腊月廿一,雪止的时候,五更天还未破晓,慈宁宫中小令子便匆匆步入,对着素色里衣外只披了件衣裳的钟离尔行礼道,“太后,方得的信儿,半个时辰前,和太妃殁了。”
这是圣宗去后头一个殁的嫔妃,屋里炭火虽足,然则晨间寒气重,太后指尖仍有些冰凉,她抚了抚疼痛不已的额角,云鬓仍有些凌乱,只对着小令子道,“哀家知道了,按太妃仪善后罢。”
和太妃之死,说来与她也息息相关。
自恪安公主去后,和太妃始终精神不济,如今苦熬了这些日子,加之诚慧贤太后故去已久,乔家的势力彻底没落在大明皇朝之中,她一个深宫妇人,无子无宠亦无权,终究是在丧女之痛中,走完了这绝望的一生。
可又如何,乔氏失去养女是痛,她曾失去孝昭懿太子便不是痛么。
到头来这宫里,还是只有庄太嫔活得潇洒自在,年轻时便从未卷入任何一场纷争过,无宠便无从失宠,荣辱不惊,不争不抢,这些年宫中从来得失与她无关,她只在自个儿一方天地安然自乐,如今却也最看得开,仍可得快活。
殿内昏暗,只点了一盏烛火,太后撑着额头摇首自嘲,女子这一生,说到底,还是无情无爱才能洒脱恣意。如她、如秦珞、沈氏、乔氏这般用过心的,哪个不是落得满目疮痍。
却未及她头痛症消减,圣母皇太后却已踏雪而来,仍是这样早的时辰,如同当年的兰嫔给皇后请安一般,秦珞总是来得最早的那一个。
慈宁宫小厨房见两宫太后都已起身,便加紧备着早膳,秦珞进来时,钟离尔命人点起灯,只对她一笑道,“你来得这样早,瞧哀家还衣衫不整的,没的教你笑话。”
秦太后摇首一笑,恭敬给她行了礼,方起身扶着皇后坐于镜前,镜中映出的两个女子容颜与九年前各有改变,却真切仍是这两张面孔,“臣妾听闻和太妃之事,想来今日太后又要忙于早朝,又要忙于此事,便早些过来伺候太后。”
她执梳为她散了发髻,指尖极尽轻柔小心梳理,钟离尔对镜一笑,安慰道,“你我多年姐妹情分,哪有什么伺候不伺候一说。”
秦珞手指顿了一刻,随即笑道,“是,臣妾心疼太后。”
她喟叹一声,忽地放松了所有的警戒,只轻声道,“这些年许多时候,哀家都想,有你在身边一路扶持,实在是幸事。”
秦珞听闻此言,却并未应声,只柔柔笑了笑,将太后发髻缓缓梳好,钟离尔偏首打量,镜中人眉目如画,抬眸对她笑道,“还是你的手艺天下无双,任她们谁也比不上。”
秦珞抿唇浅笑垂眸,退后一步道,“臣妾服侍太后用早膳。”
察觉出她今日反常,钟离尔却也并未追问,只握住她的手,与她一道往外殿走去,“自个儿有什么意思,你与哀家一道才好。”
秦珞侍立桌前,挽了灰白色衣袖与她盛汤,四下里未发出一丝声响,天蒙蒙亮,透进殿内的光芒与她衣色一般无二,殿外寒冷,她蓦地想起九年前秦珞在坤宁宫伺候她用的那顿早膳,也是与今日一般无二的场景。
九年后,当初水蓝色宫装的女子,与今日眼前位高却仍淡泊的皇太后的身影,便这么交叠重合在了眼前。
她回神,对着秦珞挑眉一笑,接过汤碗与秦太后道,“你不落座,我喝着这汤都欠些味道。”
秦珞仍守着规矩,只默然莞尔,钟离尔无奈瞧她,只得端起碗略仰头饮下,却忽听身侧人轻声道,“臣妾今日前来,是想与太后求个恩典——宫中和太妃丧事毕,臣妾也欲往灵鸢山去,替先帝守陵。”
她端碗的动作顿在那里,半晌,缓缓放下汤碗,转首对上秦珞一双恬淡眼眸。
她听得出,她言语中没有怨气、没有不甘,是真心想要出宫守陵的意思。若今时今日易地而处,她是秦珞的话,也知晓一山容不得二虎,虽然秦珞不与她争权势,然终归是皇帝生母,身份摆在此处,砚棋搬进乾清宫后,她却仍不当不正的住在文华殿,任谁也难以自处。况且,如今钟离尔在朝中把握实权,秦珞出宫去规避锋芒,无论是对她自身还是砚棋,都是最上的选择。
可情理之内事,却不在情感之中。
这些年故人一个个远去,她似乎坐在这样高处不胜寒的位置上,倒取代皇帝,真正成了个孤家寡人。
物是人非,事事休。
她对着她一笑,眼神里隐下几分凄凉感慨,缓声道,“你今日来,原是特地伺候哀家用这顿早膳的。”
秦珞垂下首去,声音并无什么波澜,“臣妾出宫,心中放不下的,唯有太后与皇上而已。但臣妾知晓,有太后栽培皇上,我大明定能国运永昌。”
母后皇太后拿起绢帕,优雅缓慢地拭了拭唇角,然后将帕子放回红木雕花桌上,瞧着满桌佳肴玉著失笑一瞬,轻出一口气,阖眸点了点头,“帝陵不比宫里,哀家教他们多给你备上些物什。你若有什么不惯的,回宫就是。”
秦珞抬眸,看着她有些寂寥落拓的精致侧颜,终究无声展颜,压下喉中哽咽,行礼道,“是,臣妾谢太后恩典。”
雪后天地静谧,有略显迟钝的喜鹊落在高树下,对着散乱一地的枯枝挑挑拣拣。流光覆在它乌亮的皮毛上,直晃出一片宝蓝色,漂亮神气的鸟儿扑棱了几下翅膀,抬眼看了看,须臾便起身飞远不见。
徒留雪上一行爪印,被清晨的宫人草草扫得无踪。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一首歌~以冬的《未见青山老》。
我很喜欢里面一句歌词,“怕江水日复东流,陈年烂事身后丢。老去徒留一字否。”
第91章 淇水泱
腊月廿四,亭苑茫茫雪上有雀鸟抬脚跳行,御花园的宫人撒上一小片芝麻谷子,由着雀鸟热闹争抢,叽叽喳喳的声音倒削减几分阖宫枯寂。
皇帝御笔封笔,整个宫中又迎来年关独有的轻松惬意,因着今年忙碌于前朝政务,皇太后钟离氏便将筹备新岁宫宴等事交由顺太妃、宁太嫔等人去操办。
晨间她推开慈宁宫的菱花窗,小花园的雪景一派晴好,枯枝似都都生动了几分,太后眉眼弯弯回过首去,方要说些什么,却只见得一殿的空荡。
寒风掠入,钟离尔顿了片刻失笑一瞬,清欢便进殿来请太后用早膳。移步外殿,瞧着桌上玉盘珍馐,蓦地想起连烁与她说“皇室以天下供养”的那一日。
垂眸一瞬,她回首朝着小令子问道,“今年给大臣们的赏赐都分下去了么?”
小令子上前一步,垂首应道,“回太后的话,今儿一早都分发下去了,此刻想来已送到各位大人手中。”
她笑着点点头,又瞧着清欢眨了眨眼,“左右今日罢朝,臣子无事君主亦无事,哀家也难得清闲,年节下宫外想必热闹,咱们出去走走。”
清欢一听,又惊又喜,想想却还是摆手道,“宫外正是乱的时候,太后想要微服私访,如何不通知东厂护驾?”
她笑着央道,“一大群人呼呼喝喝有什么意思?让梁宗捡几个武功高强的亲军侍卫,咱们走小路,去百姓田野间瞧瞧。不往人山人海的集市凑热闹就是,放心罢。”
说完不肯给宫人通报的时间,直教阖宫忙活起来,更衣打扮作寻常人家模样,便吩咐了马车,带着清欢与梁宗并三五侍卫直从午门出了宫去。
待到马车再次驶出皇城境内,她这才觉着自个儿着实又如年轻时那般任性了一回。
不知为何悄悄往外看一眼,从车帘处吹进的寒风却都是雀跃,这份舒心名叫自由,名叫无拘无束,此刻的轻快感令她恍然。不论在权势里摸爬滚打多少年,她骨子里却仍热爱这这份令人热血沸腾的恣意潇洒。
清欢感知到她的愉悦,转首笑着朝她笑了笑,车外是渐渐摆脱红墙琉璃瓦的寻常冬色,放柔了声音道,“奴婢许久不见太后这般笑意……今日若是高兴,咱们便多在宫外走走。”
钟离尔侧首,弯了一双桃花眼眸,指尖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尖,只道,“离了宫,便以夫人唤我罢。”
清欢点点头,极高兴地顺着她应了声,“哎,夫人!”
钟离尔朝她宠溺一笑,转首去瞧着窗外的皑皑雪色,并未再言语。
马车行至一处村落,渐渐苍凉空旷,屋舍不过最普通模样,钟离尔打起帘子,忽然瞧见远处田野上有雀鸟纷飞,便笑道,“就在这儿停车罢,咱们沿着小路往田间走走。”
一行人在田间沿着村落前行,被雪覆盖的庄稼间或露出几缕枯黄色,她心中却不见悲戚,只因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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