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病》第99章


第七十九章 
之后的几日,傅凛一改晚起的习惯,每日天不亮就起身,辰时过半便与叶凤歌一道进北院书楼去专心绘制州府藏书楼院的蓝图;午后则去小工坊,与孔明钰及匠人一同琢磨用铜芯铁铸造火炮及改良新式战舰的事宜。
有了傅凛的默许,傅准每日午后便也跟去小工坊,在傅凛身后像个小尾巴似的。
铜芯铁最早是孔明钰在孔家工坊无意间得出的产物,虽孔家也用铜芯铁铸出了少少一些物件——譬如裴沥文辗转托人买回来送给傅凛做生辰贺礼的那套规尺——但因尚未找出法子处理初冶铜芯铁中的那些杂质,孔家便没有将它进一步运用于实处,因此铜芯铁的事在外间并没有太大风声。
州府官学也设有匠作相关的课业门类,因此傅准在匠作一门上有些底子,但大都止于书本,少践行,对实际运用中的许多问题一知半解。
如今他有了机会跟着在小工坊内进进出出,旁观着自家兄长与孔明钰的一次次推演与实证,心中对自家兄长的崇敬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对自己将来要走的路也愈发坚定起来。
私下里傅准与三堂姐傅淳谈过好几次,希望傅淳不要盲目听从家主的指示从兄长这里拿走图纸,可傅淳似有难言之隐,始终没有在傅准面前松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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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傅凛如约将绘制完成的州府藏书楼院蓝图及机关图交到傅淳手中。
端坐在正厅客座上的傅淳接过装了图纸的木椟后,沉吟良久。
“陛下派了特使,将于正月二十之前抵达临川,督办州府新建藏书楼院,这事你知道了吗?”
临川城的大致格局仍保持数百年前建城之初的旧貌,今次州府新建藏书楼院,算是几百年来第一次大兴土木,此事不单在临州六城万众瞩目,甚至惊动了京中朝廷。
主座上的傅凛淡淡颔首,从容地端起手边药茶:“前日裴沥文来说过了。”
傅淳瞥了他一眼:“陛下钦点的特使是宝成郡主,届时她会与府台大人及州府匠作司官员一道择定建造蓝图。”
“你想说什么?”傅凛抿下口中的药茶,眼皮都没掀一下。
“这里头装的都是你的心血,”傅淳收回目光,眼帘轻垂,神色凝重地以指尖抚过木椟的盒盖,“你甘心?”
毕竟宝成郡主是领陛下谕令而来,这就意味着,只要能将蓝图递交上去,无论最终是否被择定,蓝图绘制者的名字都有机会直达天听。
这般露脸的机会可谓千载难逢,若运作得宜,势必会扶摇青云。
傅凛冷冷淡淡地勾了勾唇:“若我说不甘心,你会将图纸留下?即便你想这么做,你也不敢。”
他与这位三堂姐虽有好些年没来往,但因前几年傅淳所担之职还算紧要,他对她的动向多少有些关注。
根据裴沥文这些年带回来的种种消息看,傅淳的秉性、做派,差不多就是大缙世家子弟中最常见的那种。
人不坏,心性里甚至还有几分爽朗意气,却又因一直深受家中荫庇助益,在许多事上自不免身不由己,只能走在被人划定好的路径上。
自傅淳进入临川城防卫戍任校尉,再到官学书楼失火案扛罪丢官,她人生中许多重大的抉择,都只能中规中矩在家主令的约束之下,以最大限度确保家族利益为己任,很难行使自己真正的意愿。
这回她来桐山取图纸,也不过是受家主指派前来代取,无论她心中对家主的这个决定是否认同,都没有资格擅自做出留下图纸的决定。
“自从那次在临川城郊五里铺与你谈过之后,这段日子里我想了很多从前没敢想的事。旁的先不说,只说这图纸,”傅淳眼底浮起苦涩,“无论是我,还是家主,行径都挺卑鄙的。”
她这话说得很重,自责之余,还将那惯受傅家人尊敬的家主也一并骂了进去。傅凛觉得有些好笑,却又忍不住疑惑地淡挑眉梢。
“机关图纸是我自己答应给你的报酬。至于藏书楼院蓝图,你也不过是奉家主令前来代取,我又不会将账记在你头上。”
傅淳摇摇头,有些难堪地垂下眼眸:“之前你坚持要赶尹家姐弟走,家主与姑母知你不愿惊动老太君,便想趁机借你的长才为傅准铺路造声势。我心中为此不忿,觉得他们对你不公。可这些日子转念一想,我不也打算借你的心血让自己东山再起?没什么不同。一样卑鄙,一样无耻。”
傅凛不是个善于安慰人的,面对自家三堂姐这番自责自厌,他不知这话该怎么接,只能静静地望着她。
傅淳的目光定定停在木椟盒盖雕花上,自言自语般:“我在家塾开蒙受教时,听家主与姑母讲过许多道理。你还在临川大宅的那几年,我有时到你屋里教你读书识字,也把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讲给你听。”
那时傅凛还小,寒症严重到几乎不能见风,一不留神就高热卧床,便只能待在自己房中,无法正常进学,只能等着家中谁有空时,便去胡乱教一教他读书识字。
“那时我告诉你,一个人立身世间,最重要的是堂堂正正。所思坦荡,所行秉直,方为正道。”
傅淳终于抬起头,与主座上的傅凛四目相对:“这么多年过去,我突然发现,那些我曾经一句句教给你的道理,教给我的人他们没有做到,我自己,也没有做到。”
她较傅凛年长六、七岁,之前在临川城防卫戍校尉一职上待了四年有余,算是在官场滚过一圈的半根老油条。
如今的她,眸底已无澄澈初心,眉梢不见飞扬热血。
当初那个眼神明亮,手捧书卷端坐在傅凛床畔,字字铿锵为他讲解立身处世之道的正直少女,不知在什么时候,就苍老成一味附庸家族,遇事先想利益算计的“大人”了。
“我很后悔当初在五里铺对你提出交易。话一说出口,即便你并未因此而鄙视我,”傅淳眼底漾起隐隐痛楚,“我终究也成了自己年少时最瞧不起的那种人。”
傅凛见她神情异样,眉心微蹙:“你别胡来。若不将这图纸拿回去,家主那头你交不了差。”
既傅家家主已经决定借傅凛的长才为傅准步入仕途铺路,若傅淳贸然站出来表示异议,无疑是将原本可置身事外的自己推到与家族对立面。
傅凛深知,许多事上,傅淳与自己是不同的。
她长这么大,一路都在家族护持之下,若陡然失去了临川傅家这个靠山倚傍,她今后的路将举步维艰。
自傅淳丢了临川城防卫戍校尉的官职后,她在傅家本就已人微言轻,若再与家中起了冲突,只怕处境会更难。
虽说傅凛面对大多数人时总是冷冷淡淡,可他骨子里其实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在他看来,图纸之事虽傅家欺人太甚,可对他来说也不算太大的事,给就给了,任他们要拿去做什么,眼下他有很多重要的事做,无谓因此与傅家过多纠缠,待将来腾出手来,找机会再将受的这口气还回去也就是了。
毕竟傅淳曾在年少时教过他读书识字,他并不想看到傅淳因着想为他打抱不平而蹚这浑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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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淳百感交集地冲他笑笑:“担心我?”
“嗯。”傅凛的神情虽别扭,却还是坦荡地承认了。
傅淳微仰起头,瞪大眼睛望着屋顶的雕花衡梁,神色怪异,不知是要哭还是要笑。
“那日小七挨揍时,他对姑母说,‘您和家主这样对待大哥,是不对的’。姑母很生气地回他,‘小孩子才固执于对错,大人行事,首先是要观大局的’。”
而此刻她手中这个木椟里装的建造图纸,在傅家那群主事的“大人”眼中要观的大局,无非就是,若以傅凛的名义呈递到州府及宝成郡主面前,他就有机会得到京中朝廷重用。
可傅凛与他的母亲积怨深重,又因多年来备受冷遇而与傅家亲情淡薄,加之他早已自立门户,如今羽翼渐丰,一旦他有机会坐大,势必不会为傅家所用。
而若是小七傅准借这个机会步入仕途,傅家那群“大人”就乐见其成了。
毕竟,自小备受宠爱呵护,享尽傅家荣华的傅准,比他兄长要好控制得多。
尽量将自家可掌控的人推上各种重要位置,这就是大缙每一个世家的大局。
“我,小七,甚至你,我们打小从他们口中听到的为人之道,就是公平正直,勤勉谦和,善思笃行。在我们还小时,他们告诉我们,这才是对的。可等到我们长大了,他们又说,大人,是只观大局,不固执追究对错的。”
傅淳看看傅凛,两人相视而笑,笑意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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