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穿越女的倒掉》第104章


——原来这女冠子本出身于书香门第,是当地望族的远支,家中富裕体面,可惜子孙不蕃。她一兄二姊俱都早逝。
她幼时便体弱多病,故而父母格外溺爱她,有求必应。
然而她自幼便有仙缘,五六岁时便通读佛道经典,立誓日后出家。待到十五六岁时,父母本欲为她说亲,她却为此忧愁成疾。父母不忍心再逼迫她,便为她在南洛修建了这处道观。她在此修行四年后,母亲、父亲相继病逝。父亲去世前,想到她孤苦无依,便写信将她托付给在巩县做官的同年。
她便去了巩县,谁知却被奸人所害,凄凉归来。
……
老妇人翻来覆去的强调着这女冠子的贞洁和誓愿,不知巩县那些男人们听了,会不会哄堂大笑。
云秀却也不知自己究竟是信了没有。
——待过了子时便是这一年的中元节了。
已有生愿自人烟稠密处稀稀落落的渐次升起,便如上元佳节时缓缓飞起的孔明灯,将夜空点缀得梦幻美好一如孩童才会听信的童话。
这庭院里那些她早年遗留下的心愿,便也自草木间、桌椅下、书卷画轴中……自这道观的边边角角中凝成,渐渐向这停灵之所汇集、凝聚。
那是她一生所遗留下的心愿——竟然有这么多。
在它们汇集之前,云秀轻轻点开一个——却是年幼时她家养的狸奴死去,她追问父亲“为什么会死”“都会死吗”,那是一个希望第二日她睡醒后,小狸奴能再度温暖柔软的跳上她的衾被,喵喵叫着唤她起床的心愿。
再点开一个,却是她生辰时,父母为她斋僧祈福。她换上新衣,得到自己期待已久的礼物。出门去向僧人布施,却见小乞儿瘦骨嶙峋,偷偷藏身僧人中想混一碗斋饭……她制止了家丁,亲自为小乞儿盛了满碗斋饭。同她年纪仿佛的孩子,却市侩卑贱的跪地谢她,祝她富贵长寿……
……少年时读书读到“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春风缘隙来,晨霤承檐滴”,忽然间泣下沾襟。因想众生悲苦,何天地之无情也。
再年长,便读到庄子鼓盆而歌,读到“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读到“指穷於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渐次明悟,却不能舍众生而独乐。
渐渐便懂得“圣人披褐而怀玉”,懂得目光女誓愿救拔“所有地狱及三恶道诸罪苦众生”。于是出家,愿穷此一生,度天下苦难之人。
……
所有这些愿望,最终凝结成远比云秀在任何人身上所见,更悲悯浓厚的灵气——那是持盈道长此生所修之功德。
而与之相对,亦凝成了远比云秀在任何人身上所见,更愤怒汹涌的怨气——那是持盈道长此生所受之孽障。
她将比旁人看清更多的不义,忍受更多的秽物。因她所选,本就是这么一条堪忍十恶而不肯出离的路。
她得逍遥之真意,却许下了救难之本愿。这是她的修行,亦是她的劫难。
华阳真人曾告诫于她,可替人还生愿,却不可替人偿遗愿。
可云秀想,这大概并不是替人偿遗愿。
持而盈之,不如其己。
此地死去的,或许本该是另一个她。
那明的灵气与暗的怨气一分为二。
云秀便抬手,片刻迟疑后,她轻轻的握住了“怨”。
恨的记忆于是如斧钺加身,劈开以往未触及的本性和内心,血淋淋的袭来。
移居巩县之后,持盈一如既往的讲经布道,清闲时便在民间走访。她粗通医术,家中亦有几个祖传的秘方,便拿出来供给有需要的人。
也许是她经讲得好,也许是她平易且心善,每次讲经都人山人海,许多人跋山涉水的来听。
木兰观的香火越来越旺盛,以至一香难求的地步。掌管事务的道婆趁机买起符水,向来求见她的人索要贿赂,按纳银多少排次。
持盈得知后便将道婆调往旁处,令她闭关读经,反省过错。
这便是她蒙难的开始。
法泽寺的行寂和尚精通佛法,善于宣讲。
持盈到来之前,他是巩县众僧之首。持盈到来之后他依旧是,然而听他讲经的人却越来越少。听过他们讲经的人都说,不论道法还是佛法,俱是持盈道长领悟得更精深、宣讲得更玄妙。
有好事着非要他们二人斗法比试。
行寂拒绝了,持盈自然也不肯——各人有各人的领悟,彼此切磋互相精进是理所应当,“比试”却有违修行之本意。
然而佛家盂兰盆会、道家中元节本在一天,两人不可避免要同日宣讲。
这年端午节,持盈讲经布道,行寂和尚衣褐色海青,以皂纱竹笠遮面,立于槐树下听。听到一半,不问而走。
回去后便病了一场。
中元节近,木兰观墙上便常被人泼墨,又有人向院中丢破鞋。流言蜚语悄然传开。
可那时持盈无闲暇去管——巩县有瘟疫,正是她家中古方所记之病症。她奔走筹集药材,免费为百姓看诊、施药,又频繁求见县中长官,想提醒他们早日防治疫情。
而后在中元节前一日夜里,行寂和尚买通了道婆,深夜闯入了她的精舍。
他像是走火入魔了。
凶恶疯狂的说了许多话,便持刀逼迫。
持盈后退,想寻隙逃走,却发现门窗俱被自外反锁了。
她想呼救,却已晚了。行寂和尚扑上去压住了她,刀尖比在她脖子上,告诉她敢出声就杀了她。
那个时候持盈想了很多,诸如她尚未将药方传给可靠之人,万一她死了,疫情岂不要加倍蔓延?诸如死者长已矣,她尚未达成誓愿岂能就这么死了?哪怕苟且偷生,只要活着她便能做许多好事,此所谓忍小痛而全大节。诸如……诸如她凭什么要为这种小事被这种疯子所害?!
但后来她想,她其实只是害怕了。于是想了许多理由来劝说自己屈服,苟全性命。
……是的,意识到自己只有横死和屈服两个选择之后,她选择了屈服。
那个夜晚不堪细想。
她被人猪一样粗蠢的玷|辱,不明白上苍给她此番磨难究竟有何用意。她所精读、所领悟诸般天道,无一字同当夜之事有关。
她只感到空洞、茫然,也许还有世俗所谓之悲愤羞耻,她全身都为这情绪而发抖,却又不知有什么可发抖的。
旁人都认为她慈悲且智慧,可她所谓智慧,甚至不足以令她体悟到强|暴究竟伤害了她什么,自然也就开解不了这个被强|暴的女人。
时间依旧在推移。天明之后,便是中元法会。
很久之后持盈依旧想不通,为何她当日还能平静的沐浴、斋戒,前去讲法。
她讲得一如所料的糟糕——道心已乱,道法怎么可能明悟澄澈?
听讲之人一面传示她的内衣,一面纷纷说她徒有虚名。
所有都在传她的风月,还有人假作为她辨污,要她解衣以示清白。
木兰观的道姑们匆匆要护送她离开,不知是谁自后面踩住了她的衣袍,慌乱间扯开了大片衣衫,露出了脊背上——据众人所说是欢好的痕迹。
可她只记得前一夜行寂指甲修剪得参差,抓得她手臂和脊背一道道血痕。痛苦至极,何谓欢好?
所幸她终于在众人护送下逃离了,并未被当众处刑。
回观之后,她写下了防治瘟疫的药方,要人送去各处诊馆、药堂。
而后便又有人来闯她的精舍。
“和尚睡得,我睡不得?”“都是破鞋了,还当自己是贞妇烈女?”“背地里不知偷过多少汉子了吧”……
她便记起幼时穿的绣鞋,初拿到手时百般珍惜,不留神一脚踩到泥里去了,再瞧见旁的泥坑便也不会留意去躲了。
——屈服过一次,到第二次怎么可能就宁死不屈了?
所以她后来经常想,如果他们也像行寂那猪一般威胁她,她肯定也会一一屈服。
但他们没有——他们一个个都将她当□□般,不由分说按倒在地。每一个都如饿狼般急不可耐,垂涎三尺。并且只当自己在糟蹋一双破鞋,毫无负疚。明明在此事之前,都是同常人无异的,纵然没有多善良,却也不会明火执仗去作恶的庸人。
木兰观中旁的女冠子也悄悄迎来送往。
她意欲整治,那道婆却说,“真是一人吃饱,便不管旁人饥寒啊。”
又有年轻的女冠子低眉敛目,“道长到来前,不得不如此谋生。道长来了,本以为不必再过这样的日子,谁知却是空欢喜一场。”
早先她的信众亦纷纷弃她如敝履、恨她如寇仇。为表清白,传播、证实起她的淫恶来,亦比旁人更卖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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