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谈罪之翎雀谈》第3章


刚一甩下这话,林兮溪便收了长凳上的腿,双手背后,做出大摇大摆的样子就要溜走,谁料这一时静默的茶楼中却又传来极清晰的一声——“咕叽”。
……林兮溪的肚子又在响了。
“噗嗤——”
“哈哈哈哈哈……”
“这穷小子饭都吃不饱,还学人喝茶听书当消遣呢!”
林兮溪听得面红耳赤,那含在眼中打转的屈辱泪水恨不能夺眶而出。赶紧加快脚步,就在林兮溪快要冲出茶楼时,那方才还被骂得愣怔的鲶鱼须却冲上来,横身挡住他的去路,扯着林兮溪的手腕子叫道:“这小狗仔袖口上记了些东西,要出去抹黑咱阮玉姑娘哩!不能就这么让他走了!”
外强中干的林兮溪心中“咯噔”一响:走也是他们说的,不让走也是他们说的,这帮人究竟要做什么?
“把他袖子扯了!看他还敢再做这等污人清白的勾当!”
“好!”鲶鱼须得了支持,当下便要去扯林兮溪的袖口。
谁料林兮溪这身被王八豆打发来换洗的粗布衣裳质料十分差劲,鲶鱼须略一使劲儿,拉扯之间林兮溪不单袖子撕了道缝,连同怀里揣得不严实的小荷包也落了出来,“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又咕噜咕噜滚出几个可怜巴巴的小铜子儿来。
——满堂哄笑。
林兮溪孤身一人面对这大厅里头黑压压的一片人,想给自个儿找个台阶逃跑的时候还被拦住了去路,那小荷包里的几个铜子儿是他全身上下仅剩的一点儿积蓄,他今晚会不会继续饿肚子,全都取决于这几个旁人看来根本微不足道的小铜子儿……然而捡还是不捡这个问题,林兮溪当下便做出了抉择。
——他就是再饿上三天三夜,饿得眼前发黑脑袋发昏,也不能叫这一帮坏心眼的大人看了笑话!
林兮溪一语不发,一把推开鲶鱼须就要往外冲。
“嘿,就这几个小铜板还敢装大爷呢?”鲶鱼须见林兮溪还敢推他,在周遭的哄笑声中反倒来了劲儿,偏偏要挡着这小子不让他走。他自个儿是个大字不识的老光棍儿,遭到的冷嘲热讽自是不少,此番更见不得这种倔性子的小年轻在他跟前耍横。
而林兮溪被他扯得光着半边呢,细皮嫩肉的小模样又勾起了周遭看客几分别样的心思——别说,这来路不明的穷小子本就长得水灵灵嫩生生的,此时这副红了眼眶还愣是梗着脖子不肯低头的样子,反倒叫人更想好好戏耍戏耍他。
“我看你这小狗仔,兜里也没几个大子儿,还饿着肚子呢,长得这模样做个狗仔委屈了,不如……干脆卖身去那花楼里头当个度夜郎吧!”
“就是!当个度夜郎,吃得饱穿得暖,大爷还能去给你捧捧场!”
“都是下九流的贱营生,度夜郎好歹还算是自食其力,哈哈哈哈哈……”
“你不是想听那花楼里的故事?正好,出了这茶楼,左拐直走,就是你心心念念的夜莺阁!”
起了戏弄心思的茶客们像是忘了眼前这个不过是个不懂事的愣头少年,茶楼里头浑话愈发不堪入耳。
林兮溪听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度夜郎,他这几天没少听见这个词儿,跟那彩樱是一个意思——都是花楼里头做皮肉营生的妓子。他虽然不甚了解这帮人为什么要叫他去做个度夜郎,也未尝懂得度夜郎究竟“贱”在何处,却明白这绝不是什么好意。
被人这般团团围住,林兮溪耳听的眼见的都是羞辱,心里头又焦躁又恐惧,当下隐隐觉着自个儿的老毛病就要犯了……
“让开……”少年的嗓音不似方才那般清脆有力,一开口显得气焰弱了许多,低低的像是蚊子叫,很快被埋没在喧嚣里头。
“你们快让开!”林兮溪急得耳根都红了,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儿,垂在身侧的两手紧紧握成拳,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再不让开我就要发作了!”他这一声怒吼,更像是一个宣告,而非仅仅是一句气话。
——话音未落,林兮溪忍无可忍的一拳直冲那鲶鱼须的大鼻梁而去,他出拳劲速有力,一拳便将那干瘦的鲶鱼须打得眼冒金星、连连后退。
第3章 狐狸
鲶鱼须毫不设防,直直吃了少年这隐忍许久爆发而出的一拳,当下挂了两道鼻血。拳劲儿未消,鲶鱼须蹒跚着步伐一步步退到茶楼门槛儿上,被绊了一跤之后又是一声鬼哭狼嚎般的惨叫。
“对不住啊!!!”林兮溪紧闭着双眼,不敢看那鲶鱼须受了这一拳之后的惨状,扭过头去大声道歉。
这不大的茶楼里头回荡着林兮溪洪亮的致歉声音,可他手上却丝毫不停,扭身、出拳、飞踢,一套连招打下来,那将将摇晃着站立起来的鲶鱼须脸上瞬间变得七荤八素惨不忍睹。
眼见着这方才还作势认怂的毛头小子一边嘴里喊着“对不起”,“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一边身形利落出手如风。
众人觉着自个儿仿佛要分裂了——这愣小子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和他们自个儿被晃得缭乱的眼睛,一定有一方出了问题!
“……这小子竟敢动手!”
人群中不知哪里来的一声呵斥,就像烈火上头又浇了热油,将茶客们对林兮溪那半轻贱半恐吓的心思烧得又旺盛了几分。
不待林兮溪下一步动作,那与鲶鱼须同来的几人见他竟敢动手,便纷纷撸起袖子就要上来群殴。
而林兮溪看似丝毫不乱,出拳如风,招招狠戾,实则心里慌得一比——
“你们不要吓我啊啊啊!”又是一记勾拳干懵一个,林兮溪半闭着眼逃避现实。
“对不起我错啦!你们不要再过来了啊!”旋身飞起一脚,又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扑上来的一人踹飞出去。
“不好意思啊这位大叔,你快躲远点啊!”林兮溪一边哭丧着脸道歉,一边干净利落地殴打着一个被打得晕头转向的茶客。
是了,林兮溪沦落到如今这般境地,一半是因了当初那狐狸眼的男人自以为是的“仗义行侠”,另一半则是因为他自个儿这个谁也无法根治的臭毛病——但凡林兮溪心中生出了极大的恐惧,便会克制不住地冲上去殴打那令他恐惧的源头。
越是害怕,下手便越是狠辣。
所谓物极必反,怕极了便会主动出击,也许就是这个理儿。
*
待到飞花街的巡逻司察赶到现场的时候,茶楼里头闹事的茶客们躲得躲跑得跑,都散得差不多了——毕竟看热闹不吃亏,躲在人堆里头骂人不吃亏,可真跟林兮溪这种愣头青打起来,显然是要吃大亏的。
等林兮溪终于管住了自己的双手双脚,心头的恐惧打散了大半的时候,茶楼里头已经倒下了一小片人,正期期艾艾地捂着脸捂着肚子捂着大腿嚎叫。
林兮溪苦着一张脸,方才的打斗中他也没少挨揍,此时白净的脸上一块淤青一道血印子,胳膊上也满是抓痕,也不知是地上躺着的哪位“好汉”留下的。
他已经知道错了,也很认真的一个个道歉了,然而管事的司察可不吃这一套。
今儿当值的领头是个年近不惑的资深司察,入行这么些年,打架斗殴没少见,可像这般一个少年干翻十几个成年人的事儿,却也属实稀奇。
司察上下打量着林兮溪,见这半大不小的毛头小子衣裳也烂了、脸上也挂彩了、面上也有肉眼可见的懊恼了,反倒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你是谁家孩子?为何打人?伤成这样,可知道疼了?”
林兮溪自知理亏,他本就不打算跟人动手,方才的羞恼和恐惧早已经被他自个儿一拳一拳打成了惭愧和难过。
抬眼看见站在他跟前这领头的司察是个年纪与他父亲相仿的中年男子,问话的语气里头虽有责备,竟也有几分慈爱,林兮溪当下恨不得落下泪来……像他这般年岁不大却孤身漂泊在外的少年,即便受得了旁人的冷眼,受得了腹中饥饿,受得了身上伤口的剧痛……却万万受不得陌生人一句温言关怀。
他当然是知道疼的,他当然也知道自个儿错了。
林兮溪想起他爹曾经苦口婆心地谆谆教诲他:
——“君子动口不动手。”
——“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人有脑子,有语言,有智谋。”
——“暴力,不能解决一切。”
可惜这些大道理都不适用于他这种天生的问题少年,即便他心头是明事理的,拳头却总是有它自己的想法。
这档子毛病让林兮溪自儿时起便糟了不少罪,族中亲属得知这孩子是个一害怕就会打人的暴力狂之后,即便面上不说,背后也会多多少少会暗自提点自家的孩子——“兮溪那孩子是有问题的,别跟他玩儿。”
是以,林兮溪鲜少交到同龄的小朋友,平日里也只有他亲爹会跟他亲近些。甚至就连那位他父亲单独为他请来的夫子都不敢大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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