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漫长的那一夜》第10章


第一道菜,芳名颇有金瓶梅遗风——美人掌。
此菜初看香艳,再看迷离,三看却甚为惊骇,做得如同人手,截至腕部,肤如羊脂,雪白粉嫩,精雕细刻,五指栩栩如生,想是二八妙龄少女。
服务生把此菜切成七份,放在他面前的,恰是一根无名指连接着小半截手掌。细细端详,幸好没从这根手指上发现戒痕——同时,其他六人已享受完美食,要么大呼过瘾,要么独自陶醉。
杜俊闭上眼睛,心底一横,夹起来放入嘴中。
不知是怎么做的,简直入口即化,却毫不油腻,而且没有骨头——这才让他安心。
他慢悠悠嚼了十分钟,将这价值五十万、七分之一的美人掌,全部吞入胃中。那一瞬间,仿佛十年那么长……想起崇明岛上,野河豚之夜,我的背影,独自远去,消失在海天茫茫的芦苇荡间。
当晚,大师兄杜俊,摆脱了多年的失眠症。
一夜无梦,自然醒,他预订了下周的第二道菜。
是夜,登上游艇,照旧排队。等到二组,叫号来到餐厅,七位食客坐定,服务生端上菜盘,居然是一对人的耳朵。
难以分出性别,看起来略微小些。耳廓很薄,几乎透光,分明,白皙。
菜单上的名字颇有古意——窗笼记。
我的朋友“话痨”博览群书,他知道在旧时文人笔下,“窗笼”乃是耳朵雅称。
这对耳朵被切为七份,他从容地将其放入嘴中。清蒸的,慢慢品味,全部咽入食道,忽然什么都听不到了。万物沉默如许,从未有过的宁静。
索性,闭上眼睛,进入一个空的世界。
等到离开游艇,杜俊才听到声音,却不再敢说话——仿佛有只耳朵,藏在胃中,偷听他的每句话。
第三周,他吃到了游艇“夜宴”的最后一道菜——舌尖。
餐盘里的舌头,异常新鲜地抽动,像刚被活杀的鱼,刮鱼鳞,去内脏,做成刺身。
当他用筷子夹起,总有种同病相怜的悲伤。泪水滑落,七分之一舌尖,送入唇齿之间。
舌尖与舌尖,缠绵,舌吻。
谁的舌尖?
那一夜,“话痨”总觉得这条舌头在向自己说话:“喂,兄弟,下一个就是你了。”
从此以后,每个周日,他都会登上游艇,轮番品尝这三道菜。
杜俊自觉这是人生最好的时光,吸食毒品般不可自拔……
礼拜一,舌尖无数滋味,恍然羽化登仙,极乐世界。
礼拜二,略感寂寞,漫长宴席终结,高朋散尽,烛影销魂。
礼拜三,惝然若失,宅于家,茶不思,饭不想,纵使波多也枉然。
礼拜四,运气好在床上躺一天,运气不好就在街头挺尸。
礼拜五,无限想念两天后的夜宴,口水默默自嘴角淌出,智障状。
礼拜六,跃跃欲试,跑到黄浦江边,在码头徘徊,望眼欲穿,俨然八女跳江。
礼拜天,上得游艇,尝得“美人掌”或“窗笼记”或“舌尖”,才算活着。
品尝第一道“美人掌”时,他会在服务生切成七份之前,仔细观察其中掌纹,竟与真人分毫无差。
有的生命线奇短无比,难道已红颜薄命,化作芳魂入香冢?
有的爱情线波波折折,怕是遇人不淑,所托非人,每次都踏进同一条河流……
大师兄喜欢舔着美人指间,感受每个不同的指纹,看到她触摸过的一切——初潮来临时少女的身体,中学初恋时牵过的手,大学宿舍收到的第一束鲜花。
至于“窗笼记”,总能让人安静。当那对耳朵被牙齿嚼碎,空白瞬间过后,响起各种声音——出生起的啼哭,幼儿园疯玩的笑声,小学课堂的数学课,听过的第一首流行歌,在公司被老板责骂,陪情人去听海,发现老公外遇的电话录音,陈弈迅演唱会上的十年之前我不认识你不属于我……
当然,最钟情的那道菜,还属“舌尖”。
一年后,他已为游艇夜宴解囊两千六百多万。
虽然,这些钱对一个开发商而言,算不了什么,但他遇到了更大的麻烦。
“话痨”变成了结巴。
自从迷恋上那三道菜,他对世间一切都没了兴趣。享受“美人掌”、“窗笼记”与“舌尖”,成为舌尖唯一的功能,从而丧失了另一项重要的能力——他不再喜欢说话,渐渐沉默寡言,惜字如金,甚至羞于启齿。
当他必须要用语言表达时,舌尖竟如石头般僵硬,渍渍地冒出那三道菜的味道。如此这般,大半天只能说出同一个字,听的人急得能把肺吐出来。
他无法再说谎和欺骗别人了。
“话痨”的房地产生意,包括政府公关,跟地方县市领导在酒桌上的交易——全靠一张嘴。当这条舌头不再灵活,乃至于无声的地步,由舌尖为自己打开的大门,就此永远关闭。
就像他所开发的楼盘,短短几个星期,要么建筑事故而崩塌,要么资金断裂成了烂尾楼,要么干脆被政府收回地皮……
最终,有位领导说了一句话:这家伙不好玩了。
杜俊宣告破产。
所有人都离开了他,赤条条一无所有。他再也恢复不了说话的能力,舌头仿佛得了绝症。而在身无分文之后,他自然无力再参加夜宴,只能在码头边望洋兴叹,或是趴在外滩的栏杆边,在许多艘大小游艇间,寻觅舌尖上的那一艘。
黑色的,夜魔般的游艇,即便在江边灯火通明之时,他也从未在岸上看到过。
他再也无法吃下其他任何食物,似乎舌尖只能承受那三道菜,否则会有强烈的排斥。每天只能喝些流质,有时会反胃呕吐。
大师兄的体重迅速减少了三十公斤,直到骨瘦如柴,宛如骷髅活在黑夜。
无法再活下去了。
不是吗?
他对自己深恶痛绝,一切不都源自这条舌尖?
手里有一张游艇夜宴的VIP白金卡,虽然一分钱都不剩了,但至少有权给船长打电话。
他指名要跟游艇老板见面。
那一夜,游艇靠在码头边,服务生将他引入餐厅。摆着七份空餐具,还有一根白蜡烛。烛光摇曳之间,坐着个穿中山装的男人。他戴着一副厚厚的墨镜,看起来面目模糊,难以形容那种感觉。
总之,老板很神秘,配得上这艘游艇,也配得上这出夜宴。
这是杜俊第一次见到他。
“话痨”严重口吃着说——想把自己的舌尖卖给他,作为本周的第三道菜,提供给广大食客享用。
神秘老板沉默片刻,却不正面回答,摘下墨镜,露出一双深陷的眼窝。
他说,自己不过等死而已。年轻时做过厨师,从街边大排档开始,到特色家常菜餐厅,再到宾客盈门的大饭店,还有米其林三星的西餐厅,精致天价的私房菜,正宗的神户和牛料理。因为美食,他在三十五岁那年,幕后控制着全国无数家餐厅,各种层次与菜系,从漠河到三亚,从台湾到新疆,每年有七亿人享用他所提供的美食。
简而言之,他秘密地控制着大部分中国人的胃。
三年前,老板查出患有癌症,决定在死以前,再开最后一家餐厅。他有一个梦——吸引这个国度最富有的人们,进入美食界的终极领域,同时也最具有创意,最能令人疯狂,最为秘密与黑暗。究竟要提供哪种食材?想了很久很久,上到天鹅肉,中到果子狸,下到河豚,乃至蚂蚁、地衣、麝香猫屎咖啡豆……我们已吃完了地球上所有可以想到的动物与植物,如何,才能满足拥有着无尽食欲的中国人呢?
“话痨”张开嘴,指了指自己僵硬的舌头。
老板心有戚戚焉,这并非现代人的发明,而是在我国源远流长,堪称国粹。安史之乱,张巡许远守睢阳,吃掉了三万人。张巡杀了爱妾赠与士兵,最后杀光城里的女人,死尸也煮熟了吃。这就是吃人肉而流芳百世的例子。他看起来很有文化,像坐在央视百家讲坛的镜头前。
曾有一份秘密报告:来自中国最富有的五百个人,有百分之四十渴望品尝人肉的滋味,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北方某海港城市,建立过人肉供应网络。一开始,他们从将要死去之人身上割取肉与内脏,但往往有各种疾病,有的富人因食用而死。必须找到年轻而健康的男女,有人想到了死刑犯。不过,死刑核准权收归最高法院后,货源越发稀少而昂贵。食材的来源,开始与人口贩卖结合。有人爱吃童子肉,便有人贩子将偷来的小孩送去。甚至有只配做畜生的父母,竟将自己的孩子高价拍卖。这个邪恶的网络越做越大,处女肉,黑人肉,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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