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剔刀明》第3章


他究竟是什么人?
雪早已停了。整座城无竹可折,只有漫无边际的雪光映照着黑压压的天穹,天地之间的距离前所未有的狭窄,似乎伸手就能戳出一个窟窿。
漆雕明阖上沉重的大门,步子滞了一滞。
姚曳站在檐下,仿佛在等他。
面对这张脸他仍感到晕眩。他并不痛苦(没有什么痛苦是可以历久弥新的),这张脸连他记忆中的厚厚蒙尘都拂不动;他只是感到晕眩,那缘由不是外物,唯有对过去的自己一种难以启齿的羞愧和悔恨。但他也早已接受了这羞愧和悔恨,可以平静地揣测这个少年是在等他道歉,还是想对他道歉。
姚曳猛地回过头来,鼻尖冻得通红,眼睛却炽热得像白亮的火炭。漆雕明猛然发觉自己的确是很失态。但他毕竟不可能道歉,因此只是沉默着朝他点了点头,转身走去。松软的积雪在脚下发出令人牙根酸涩的声响。身后姚曳也跟了上来,好像每一步都踩在他的脚印里。
两人转过街角,漆雕明突兀地开口:“我十九岁的时候,是不如你的。”
姚曳噗嗤一声笑出来:“你为什么知道我十九岁?”
漆雕明突然觉得自己的爱才之心纯属多余。姚曳乘胜追击,非要刨根问底不可:“我记得师尊的信上可没有提到我多大。”
漆雕明道:“我猜的。”
姚曳等的就是他这句,迫不及待地反驳。“我小时候,你没有抱过我吗?”
漆雕明用意念砍了第五人几刀,停下脚步。“你还知道什么?”
姚曳笑道:“我不知道了,真不知道了。师尊说前辈知道,嘱咐我一定要好好地问问前辈。”
漆雕明开始头痛。“他没有告诉你?”
姚曳摇了摇头。“幼时我听一起玩耍的同伴说,小孩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我回家就问师尊,我是哪里来的。他说我是被凤凰鸟叼来的。我问他父母的事,他只说都死了,这当然废话,不然他们怎会不来找我;我再问怎么死的,他说我到了十五岁,就会告诉我。我到了十五岁,却没有再问。师尊对我实在很好,我这样追根究底,说不定他会伤心的。”
他整篇话过于流畅,过于抑扬顿挫,不由得让人怀疑是提前打好了腹稿。事到如今漆雕明对这对师徒已经完全不抱希望,只是机械地问道:“他还说什么?”
姚曳的眼睛几乎笑成一弯月牙。“他说你一定会喜欢我的。”
☆、第 3 章
“果然你还是应该待在白门柳那里。”
“为什么?”
“我这里太冷。”
姚曳笑道:“我不怕冷。我小时候曾经在冬天跳到河里去洗澡。”
“江陵的冬天能有多冷?”
姚曳道:“很冷的啊。”他在院门前停下,彬彬有礼地看向漆雕明。“前辈,你家里有别人吗?”
漆雕明道:“我养了条狗。”
是一条黄狗,极其的机敏,虽然嗅到陌生气息,但看见漆雕明在旁,就不再嗥叫,只是警惕地打量着姚曳,嗓子里发出呜呜的低声。漆雕明拍了拍它的头顶。一个失了一只手的男人,和一条狗相依为命。这景象让姚曳不能不觉得他很可怜,但他当然不敢将这想法表露出一丝一毫。他也拍了拍黄狗的头顶,笑道:“真可爱。”
这一天安顿下来后,姚曳迟迟无法入睡。虽然窗上映照的雪光混淆了朝夕的界限,让人分不清是深夜还是凌晨,但姚曳实在不敢对时间做更乐观的估计。
他好像听见黄狗在院子里咕噜噜的响动,还好像听见远处模糊的鸡鸣。
他睡的这间屋子条件比他想象得更好,虽说不能跟白门柳家比较,但至少有床有被,被子还厚,靠墙的木架上垒着一些书。漆雕明虽是一人独居,处处都很整洁。姚曳想象他用一只手和一个钩子来完成这些事情的模样。
一百二十五次辗转反侧后,姚曳终于放弃入睡的努力,翻身下床,点着了灯。桌上有笔墨纸砚,他铺开一张纸,提笔写道:
劣徒姚曳谨启
然后他就卡住。他已经到达了朔州,也见到了漆雕明,平生第一次遭遇那般险恶的阵仗,这些惊心动魄的经历都值得大书特书一番。不过可能太长了,可以留待日后慢慢炫耀。漆雕明虽然跟他的想象有些出入,但总体算是个不错的前辈(可见他的想象余地很大),嫌他麻烦试图赶他走除外;但这初步的感想当然也不合适写给师尊。也许应该再多攒几样事情。多观察几天。
他又想着漆雕明的刀。他一直在想着漆雕明的刀。闭上眼时,眼前都是缭乱的刀光。
姚曳自小争强好胜,凡事都有亲身一试的热情和勇气。听见人琴弹得好,不是表达欣赏,先是自己要学。吃到店家饭做得好,不是决定多多来吃,而是自己研究菜谱。虽然这许多学习的结果也参差不齐(比如他的琴弹得就远不如他的饭做得好),但他总有一种自己掌握了才算安心的执着。
但这一次,比起信心,他更多的是怀疑。这刀固然卓绝,却离他太远,让他难以兴起据为己有的念头。
我真的也能使出那样的刀吗?
第五人说:“能,但是你要有耐心。”
姚曳很好奇:“漆雕明的刀,只要耐心就可以吗?”
第五人摸摸不存在胡子的下巴:“他是不知道,但是你要有耐心。”
他煞有介事地用扇子敲敲姚曳的手背。“徒儿啊,你就是太着急。我不跟你说过,我十八岁的时候,心态跟八岁差不多,每天上树掏鸟,下河捞鱼。这并没有耽误你师尊我如今的崇高地位。”
姚曳反手把扇子从他手里抽走。“那是您老人家大器晚成,徒儿资质愚钝没这自信。我要是信了您这番高论,估计到三十八岁也还是这德行。”
第五人:“嗯?这德行有什么不好?十里八村已经没有人打得过你了!”
姚曳:“……我不能有点理想吗?”
第五人:“难不成你还想做武林盟主?小伙子,我知道你很有主意;成名要趁早,时光不等人,当今魔教教主,四十多岁。当今崆峒掌门,三十多岁。华山掌门才二十多岁。整天想些这,菜都炒咸了。你当上武林盟主就不给我做饭了吗?”
姚曳:“……谁说我想做武林盟主?”
……我只是想——配得上第五人的徒弟这个称呼!
姚曳惊醒过来,抓紧了身边被褥,才发现自己离开第五居(他住了十九年的地方)早已是千里之遥。他又闭上眼睛躺了数秒钟,然后起身。
窗外天光大亮,可能时近正午,檐下淅淅沥沥的化雪之声,听着让人牙根发酸。空气冰凉清冽,但只要看一眼湿润的日光,也觉得温暖了;塞北的春天是很迟,但总不会永远不来的。
姚曳洗了把脸,奇怪漆雕明为什么不叫醒他。睡到这个时候哪怕第五人也是不能接受的,因为他需要姚曳起来做饭。也许漆雕明仍旧只把他当做一个陌生的麻烦,自觉没有义务也没有权利管他,根本不想管他。
他突然很有把握漆雕明已经不在这所房子里。
被人忽略的感觉实在不大好,他叹了口气,放平心态,踏出屋门,准备先给自己弄点吃的。院子里没看见黄狗,应该在自己窝里,姚曳轻而易举地找到厨房,一掀厚厚的棉布门帘,发现灶台前站着一个背对他的人。
是个女子。
姚曳一个“嘿果然”的念头还没起完,那人就转过脸来。
这女子还是个少女,梳着少女的双鬟。骨骼明秀,眉目皎洁,微微眯起的眼睛像一弯新月。
但这美貌并不足以让姚曳陷于瞠目结舌的地步。他头脑空白了一瞬,才意识到这种震惊之感从何而来。
他就像是对着一面镜子。他看见的分明是自己的面容。
如果姚曳是个女子,那只能长这模样。如果这少女是个少年,也只能长成姚曳的模样。
“你叫什么名字?”姚曳听见自己问。
“姚弋。”少女回答他。“弋射的弋。”
姚曳张了张嘴,握拳敲了敲自己太阳穴,然后苦笑道:“我们谁比较大?”
姚弋道:“我说是我,你信吗?”
姚曳:“所以你想要我叫你姊姊?”
姚弋:“不用。你叫我姚弋即可。”
姚曳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这委实太惊人。他过目不忘的脑子第一时间想到许多诡奇的故事,想到易容,削骨乃至□□。想到背后的阴谋诡计,圈套陷阱,虽然他对自己这么快就被针对的原因还没得头绪,也还没想到要为此自豪。
他只觉得自己还在做梦。眼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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