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辞》第33章


“……景仪?”叶绍卿避开他肩上伤处,轻拍他肩膀。
宋景仪沉默半晌,忽在他耳边,轻不可闻道,“……它不动了。”
叶绍卿先是不明所以,低头看去,只见宋景仪的手搭在腹上,比那亵衣竟还白上几分。
叶绍卿心里一震,伸出手去,却不敢落下。
宋景仪却抓住他伸过去的手,牢牢握住,他的手心尽是汗水,冰凉湿腻。他抬头飞快地瞟了叶绍卿一眼。
叶绍卿服分明看见宋景仪那双细长黑眸如覆水光,眼角通红。
叶绍卿心窝好似被重锤了一记,一阵狠疼,胸膛滞涩无比。
“王居安!王居安呢?”叶绍卿大恸之际倏地想起来,叶铭修竟然知情,必定会把王居安留在宋景仪身边。
军医倒是知情,立刻回道,“找过了,说是进山了,已经派人去寻了。”
叶绍卿拧起眉毛,陡生疑虑。
未等他再细想,怀中宋景仪又是攥了一记他的手腕,闷哼一声。
“破水了。”军医大喜。
叶绍卿低头看去,水渍顺着宋景仪小腿流下,却夹杂着几丝绯红。他一惊,看向军医,军医朝他使了个眼色,微微摇头。
叶绍卿将话憋回去,阿柒也过来扶,两人将宋景仪搀回了床上。
先前再疼,宋景仪仍旧是憋了一股子劲儿的,此时,他全身似是找不出一丝活络,任由军医摆弄,只是偶尔顺着阵痛挺起身体。
“……它或许只是累了呢。”叶绍卿端着新煎的药,干涩道。
宋景仪并不看他,神情惘然。
叶绍卿正欲再讲,帐外却有士兵通报。
“不是说过宋将军需静养吗!何事打扰?”叶绍卿心中郁结正无处发泄,吼了一句。
“北蒙狼面铁骑数百人正向此处而来!”那士兵也是焦急,立刻在帐外高声答了。
叶绍卿噌地就站了起来。
宋景仪眼中方才凝起丁点精神,竟想坐起来。
叶绍卿赶忙按住他,“此地生险,容不得拖了!”
他将阿柒拉过,直望进她眼里头,“我将景仪和孩子托给你。”
“你要去哪?”阿柒大惊失色,死死拽住他。
“自然是应袭。”
“你如何去得!”阿柒重重摇头。
“这是我叶家的军,”叶绍卿伸手一挥,仰头挑眉,“我如何去不得?”
他眼里映了明亮烛光,点出满目坚毅无惧。阿柒即刻就看到七年前那个叶临,知毒而饮,持剑而去。阿柒瞬时湿了眼眶,转头佯怒,不再接话。
叶绍卿越过她,望向宋景仪。
宋景仪也正沉沉看他。他牙关紧咬,眸中有万般波澜,也仅囿在那一片漆黑之中。
不言。
叶绍卿背过身,大步往帐外而去。
身后宋景仪似是从齿间泄露半声呻吟,模糊地混着“绍卿”两字。
叶绍卿没有转头,掀开帘子。
响雷炸起,大雨滂沱。
第十七章 相辞
叶绍卿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能穿戴这铁甲银盔。但他却丝毫没有预料的喜悦。盔甲重如千斤,压在他身,亦压在他心。
前方是北蒙狼军来势汹汹,后方是宋景仪辗转生子,安危不明。
玉绡出鞘如银练,叶绍卿低头看了一眼,便觉感慨,自己两次用这把剑,竟然都是护着宋景仪。
皇帝给了自己这把剑,自己心心念念的剑。然而它到手之后,自己却再无用这把剑的能力。
何等讽刺。
叶绍卿不再多看,将剑送回鞘中佩戴完好。
扳指静置于桌上,老铁色暗,家徽在叶绍卿眼中却十分清晰。
此处八成是叶家的兵。他们跟随叶铭修出生入死,叶铭修战亡,如巨轮断桅,军心难定。他是叶家唯一的血脉,即便这身子再不中用,他也要披甲挂帅,他要坐在高头大马上,让所有兵士都望着,叶家魂长存不灭,叶家军无坚不摧。
更何况阿史那附离杀他长兄,重伤宋景仪,他也要一桩一桩都讨回来。
叶绍卿拿起扳指,缓缓套入自己左手拇指。再不曾舞刀弄剑的手到底是纤细,指环松了一圈,叶绍卿握紧拳头,咬住牙关。
大哥,你若在天有灵,便保佑我这一战能多撑些时候。
雷声千嶂落,雨色万峰来。
火把火焰在大雨中低弱摇曳,浓重的夜色似乎要将这天地吞噬入腹,耳边尽是雨声,叶绍卿胸腹冷彻,只望着前方,竭力忍住呛咳的欲望。
宋景仪带回的只是近援两千,加上本就驻于营地的,数量遍远胜阿史那附离的狼面军。军报由于宋景仪调度,北蒙援军尚未赶到,如此阿史那符离应当安稳守城才对,为何夜袭营地,实在难以揣度。
此刻,叶绍卿也无暇多想,阿史那附离这支队伍赫赫有名,他敢如此杀来,必然是胸有成竹。
“来了!”徐副将悄声提醒。
北蒙人竟夜间也不照明,如鬼魅一般,潜在大雨中,迅疾而来。
“战!”叶绍卿心中火起,全身热血一荡,竟是杀意陡盛。
他少时便是个野蛮冲动的,又生在武将世家,虽心思活络,但总不稀得多用,叶靖亭总叹他终归会是一员莽将。安王之乱抽了这只幼虎的筋骨,叶绍卿再不似当年鲁莽,此时他一吼,嘶哑高昂,确是叶家男儿铁骨血性,却不贸然出列,待兵士斗志燃起,方齐齐向敌军迎上。
“叶大人跟紧!”徐副将深知得护叶绍卿周全。
叶绍卿马术极佳,冷笑大吼,“你跟紧我才是!”
狼面军到了眼前倏地分开,刺入大军之中。
“拦住!”叶绍卿见分明有几个游走在边缘,不与大军正面交锋,似乎是想穿过去。
“当心!”徐副将将叶绍卿往下一压,提剑抵挡。
那人见没刺中,用突厥语喊了什么,也不停留,转身往另一方向杀去。
叶绍卿爬起来,拔出玉绡,冲黑暗中高声道,“阿史那附离!滚出来受死!”他那声唤名是特地学了突厥语的,另并些骂人的话,也不管记得对不对,在后头一起喊了出来。
没等他稳住马,一人从侧翼横插过来,竟生生把徐副将的马撞出去好大一段。
那人吹了一记口哨,瞬间便与叶绍卿贴肩,看清叶绍卿手上扳指,他立刻就笑了,“叶临?果然大胆。”
叶绍卿反应也快,调转马头拉开距离,好让手里的剑周转出去。
阿史那附离松松躲过,雨水沿着他的面具落下,沾染他的薄唇,浸润他嚣张的笑容。
叶绍卿眼睛都憋红了,冲上去就再刺。
阿史那附离刀也没拔,躲了再躲,还能出言调笑,“听说你以前也很能打,可惜了。”
叶绍卿听得这一句,将剑忽地抛进另一只手里,转动手腕便是又一剑。阿史那附离没料到他左手也能出招,未曾留心,颈间瞬时便被划上一道。玉绡细窄,伤口便会极深,阿史那附离到底过于常人,腰往后猛一压,竟是在剑刃深入前躲开了。
若是叶绍卿能在剑中灌注内力,抑或是阿史那附离躲得再迟些,这一剑必定抹喉断脉。
他捂住脖颈,啧了一声。
“现今也不是太差。”叶绍卿一挥剑,将那血珠甩落下去,纵马逼上。
后头徐副将同时折返回来。
阿史那附离终于拔刀抵挡,与两人分别过招,他手劲极大,叶绍卿手中玉绡差点脱手。
“今夜我兴不在此,”阿史那附离一拉缰绳,往侧边躲去,“若有下次,好好切磋。”
“你别逃!”叶绍卿气急,却又有一人迎上来与徐副将交手。
“那你也拦得住我才行!”阿史那附离话间竟又是斩杀几名士兵,越跑越远。
叶绍卿想追,无奈被人绊住,只得回身御敌。
叶绍卿暗道不好,这阿史那附离无心恋战,似是有作他想。穿过大军,这后头便是营地。
他想要宋景仪!
叶绍卿心一沉,脑中闪过数种推测,背上汗毛倒竖,竟是连剑也握不紧了。
这狼面军果然了得,先将大军阵型冲散,先攻火把,再斩兵士。他们能在夜中视物,身姿灵巧,下手狠辣。
叶绍卿失了武功,全凭着技巧硬撑,渐渐气喘胸闷,连驾马都吃力了。徐副将要护他,身上也多了好些伤。
叶绍卿身上快没了知觉,只是强吊一口气,牙齿咬得酸疼。雨声如雷,兵器与人呼都听不清明了,叶绍卿眼前的黑暗越发浓重,满腔不甘愤懑。他少时便向往这战场,杀敌卫国,好不畅快。今日上阵,他要护的人只在身后数里,而他眼看要护不住了。即便七年前,他中箭呕血,倒地之时,心中也无此刻这般狼狈。叶临啊叶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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