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辞》第48章


暖阳高升,园中积雪缓融,如碎晶般闪闪发亮。
叶铭修谈了些金陵城中的近事,叶绍卿听了半晌,笑道:“往先我倒是别人口中谈资,如今再听这些事,反倒觉得久远极了。”
叶铭修看这个弟弟,叶绍卿依旧清瘦,气色却比当初分别时好了许多,眼里那股子恣意疏狂倒是被压了下去,显得沉稳内敛了。于是他喝了口茶,“这里倒是你的世外桃源了。”
叶绍卿听了,心生愧疚。他离家卸任,躲进这一方小山小水,过起了不问世事的生活,而叶铭修仍旧担着叶家声名与重任,守着边疆沃土,跪拜朝堂龙椅上那人。
“大哥,我对不住你。”
叶铭修似乎料不到叶绍卿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先是一愣,继而笑道,“你能独善其身,已让我放下心中一块大石了。”
“你与景仪都是犯了情劫的,他是个难入世之人,你是个宜出世之人。”叶铭修继续道,“这方天地,对你二人是再好不过了。”
“还是大哥看得通透。”叶绍卿抱了抱拳。
叶铭修征战沙场,又身系朝堂,鬓间已有淡淡斑白,他忽然道,“这次回西境前,我将与沈家三小姐成婚。”
“哦……”叶绍卿怔了片刻,才想起道贺,“恭喜……”
还未等他再多说几句,安宁急匆匆跑过来,“老爷!公子……公子要生了!”
叶绍卿手一抖,热茶就泼了自个一身。
叶绍卿还没冲进宋景仪卧房,便在半道被叶铭修生生拉住。
原来过得书房,叶铭修眼尖瞧见宋景仪在里头写字呢。
“你怎么不回床上躺着?”叶绍卿大惊,气喘吁吁地推开书房门。
叶铭修回避去了别处。
宋景仪执着笔,案上是长条红纸,他正在写春联,并不抬头,“早得很,躺着作甚。”宋景仪午睡时便觉腹中阵痛,想是孩子要出生了,先遣安宁去传大夫,又将就睡了一会,实在躺不住,便起来写会字。
叶央回出生那会,宋景仪重伤,回军营时早已动了胎气发作许久,叶绍卿见到的他都是在床上躺着的,便以为生孩子一开始都要躺床上的,压根没想到还有“早得很”这一说。
宋景仪写了一会,停住笔,撑住桌沿长长吐了口气。
“痛了?”叶绍卿赶紧上前,手探到宋景仪腹上,果然是坚硬的。
“比央回那时倒缓得多。”宋景仪掐了掐腰,比起腹痛,腰上的酸沉反倒更难耐些。
叶绍卿心中惶惶,去看那春联,“天上庆雪呈瑞采”,采字的尾巴有些歪了,显然是宋景仪痛时失了分寸。
“你身上这是怎么了?”宋景仪点点叶绍卿衣襟。
“茶……茶洒的。”
“你接吧。”宋景仪见叶绍卿脸比自己白得都快,把笔递给他。
叶绍卿瞧见他嘴角的笑意,叹了口气,望向窗外,雪消云散,梅花在大片素白中缀了点点朱红,昳丽非常。他和宋景仪的第二个孩儿即将出生在这么个美景吉祥天。
焦躁被压下去许多,叶绍卿倒是有些期盼自得了,提笔续完,“堂前明日丽春光。”
到了晚上,宋景仪痛得逐渐厉害起来。
因叶铭修在,算得上最名副其实的团圆饭,宋景仪强撑了半柱香时光,最后还是叶铭修看不下去,把人赶下饭桌。
“……什么时辰了?”宋景仪身上只剩了亵衣,也被汗水濡湿大半,叶绍卿正扶着他走动,闻言想了想,“应当在祭三神?”
话音刚落,爆竹声噼啪响起,偶尔有央回撒欢大叫的声音。
看来是祭神刚结束。
宋景仪望向窗外,“今年是不能陪回儿去看镇上的烟火了……嗯……”宋景仪拧起眉毛,低头按住腿根。
孩子走得靠下,下腹沉痛至极,脐下至大腿根痛成一片,里头的骨头都仿佛裂开一般。生央回时,情势复杂紧张,宋景仪大部分注意力都不在自己身上,倒反对疼痛感受得没有那么深切。
“你给他添个妹妹,他肯定比去看烟火要高兴得多。”叶绍卿给宋景仪擦汗。
安宁在外头扣门,“大将军请老爷去祭祖。”
三神祭完,当是去祖宗堂祭拜先祖了。
“好,”叶绍卿想将宋景仪扶回床上,“我去去就来。”
宋景仪拉住他,“我想与你同去。”
“这……”叶绍卿愣住了。
七夕那日,他与宋景仪在祖宗堂定下终生盟约,今日除夕,宋景仪想同他一起祭祖,他能理解这份心情。
“孩子还没这么快出生,我三炷香还是能上得及的。”宋景仪轻抚肚腹,神色坚定。
叶绍卿看向大夫,大夫过来检查了一下胎位,踌躇道,“胎水未破,胎儿虽然靠下了,应该还有几个时辰,只是……”
“既然还有几个时辰,那便够了。”宋景仪打断他,“安宁,更衣。”
叶绍卿虽然也觉不妥,但眼见宋景仪禁受了这半天痛楚,早已心疼得要命,宋景仪想要怎样就依他去了。
叶铭修见两人穿戴齐整一起出来,挑挑眉,也没多说什么。
叶央回做了盛装的打扮,穿了枣红银云锦卦,外罩翻绒绀青碎花小袄,踏着青缎小靴,抹额,长命锁,小银镯一样不少,简直像个贵族小公子。
他半天没见着宋景仪,扑上去踮起脚小心地摸了摸宋景仪的肚子,“小妹妹还没有出来吗?”
“回儿今天真俊俏,”叶绍卿把儿子抱起来,“我们去求长辈们保佑小妹妹平安出生好不好?”
叶铭修把酒盅递给宋景仪,“不用勉强。”
宋景仪脸色苍白,但眼神宁静清亮,他微微颔首,“谢将军。”
他这一谢,是谢叶铭修大度提点叶绍卿与自己定合卺之事,谢他允自己入祖宗堂祭祖,更远的,是谢叶铭修七年多栽培关照。
堂中已设酒宴,红烛高亮,寂静无声。
四人依次排开,先为先祖敬酒。
叶铭修身为长男,便行主持一事,他沉稳道,“将有五年,我兄弟二人得以再聚,期间长别,儿循愧为兄长,先向父亲大人,列祖列宗请罪。”
“今日实算团圆,敬请列祖列宗饮这杯团圆酒。”
“孙儿央回请列祖列宗喝酒。”叶央回也敬得有模有样,显然是被教过的,叶铭修点点头,眼神赞许。
他点了香,一一分束,送入三人手中。
“跪。”
叶绍卿伸手想去搀宋景仪,被他轻轻拂开了。
宋景仪掀开袍尾,神情肃穆,慢慢跪下,堂内灯火通明,宋景仪玉冠高束,叶绍卿分明看见他裸露的脖颈覆着密密一层汗水。即使身上不便,宋景仪依然跪得腰杆笔直。
“拜。”
叶绍卿俯低身体时在心中不停念叨,请祖宗一定保佑景仪和他腹中孩子父子平安。
接连三拜,直到最后一拜,宋景仪起身才比其他人都晚了一些。这次,叶绍卿去扶他,他才没拒绝,叶绍卿只觉自己手腕都被他攥痛了,不由忧心忡忡。
好在上完香就算结束了。
叶铭修,叶绍卿跟叶央回依次上香,最后才轮到宋景仪。
宋景仪走近牌位,又是低腰一拜,“晚辈灵蕴,这幅模样前来祭拜,怕是唐突了先祖们,先领罪了。”
“七月晚辈与绍卿斗胆在此盟定齐眉,晚辈深知家父罪孽,不敢奢望先祖欢心,但晚辈对绍卿情深不渝,定终身相伴,永不相负。”
他声音低哑,语速缓慢,显然是痛得狠,但语意坚定毫不动摇,“这个孩子即将出生,想来是命里带福的,”他抚上侧腹轻轻揉抚,“晚辈和绍卿定会像教导央回一般悉心教导它,请先祖们放心。”
“望列祖列宗保佑叶家子孙一生福祚绵长。”叶铭修朗声道。
叶绍卿听了宋景仪那一席话,才幡然醒悟,宋景仪坚持要来祭祖,不单单是想成这团圆之事,尽这子孙之礼。
他是要来彰示自己身份的。他宋景仪是和叶绍卿行过夫妻之礼的,叶家两个孩子都是由他所出,叶绍卿此后余生,也将只会由他一人陪伴左右。
叶绍卿是他宋景仪的。
看来那盒泥人,是踩了宋景仪的尾巴了。
宋景仪还是那个小心眼的宋景仪,只不过之前他不争,他觉得自己无权去争;如今不同了,他寸步不让,因为叶绍卿给他了权力。
出了祖宗堂,叶绍卿的笑意早就掩饰不住,刚想出言调笑两句,宋景仪靠在他身上托着腹底,几乎要站不住,“绍卿……我不行了……”
这是叶绍卿守过的最漫长煎熬的岁。
祖宗堂那一长跪,让宋景仪在回房的路上就破了水。
房外叶央回隔片刻就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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