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雪过前殿》第26章


“崔令君既然不肯应许我什么……”
他压低了声音:“令君不记得杨凤钧是怎样对陛下说‘放我走吧’了吗?”
崔道之乍然抬眼看向舒澜,看到他的嘴唇微微翕动:“大梦一场……就许我醒了罢。”
大梦一场么?
崔道之当此时也不能免俗地回看自己的生平:他运气不坏,年纪轻轻风云际会,成就的功名大概不至于辱没先祖;虽然没有子嗣,但他不是长子,传宗接代自有兄长和侄辈,也可以算得勉强无愧。
而至于孤衾冷枕,守夜寂寥云云……
他在心里暗笑了一声,也觉得是自己矫揉造作。
他要得多,随意买或者求来的美人都看不上眼,顶好要有情分的,要知心可人、不同俗流的;等真的遇上个什么,偏又要往后躲,觉得人心反复,深情不值一哂,与其日后变心麻烦,不如一早就从没有过什么海誓山盟。
何况有了先皇的前车之鉴,他甚至经常觉得,殷琦和杨璞,就是青天在上扔给他的现世报。
从前是何等洒脱放纵,如今反而情重愈斟,心境消磨至此,多少鲜衣丽饰都再难遮掩。
而他也终于求仁得仁,等到了舒澜松手的那一天。
但崔道之原本不知道,那一天是要这样艰难的。
“我知道,这样就是辜负了令君提携的本意。但是就算留在京中,我也一样难当重任,不如外任,也算是以国事为重。何况,陛下或许也不大愿意再日日见我……”
“这样说,倒是我毁了你的前程。”
他被噎得说不出话,良久这么答道。
“不算,这是我甘愿的。”
舒澜亲手把温柔都顺着寒暑填进他心中的缝隙,如今又要亲手一点一点拿回去,送给他的时候是绵绵密密的温软,抽出来便都化作锋刃。人性难免食髓知味,暖过了会畏冷,点了灯才怕黑,要被人爱慕了,才会怯于早就走惯了的千里单骑。
他或许该高兴事情终于有了定局,却分明地知道,不是这样的。
哪怕他最初想的那个结局,也不是这样的。
他叹一口气:“我有什么好,值得你甘愿。”
舒澜没迟疑,他答话的时候微微笑了,像回忆起什么似的:“见美人而思慕,是人之常情。”
崔道之听了,自嘲地笑一声:“你真会说话……我看美人迟暮还差不多。”
舒澜半晌没作声,又说话的时候也没抬头,语气是平平淡淡的,声音却珍重又温存:“那也是我的大美人。”
崔道之没回答,再开口的时候语气干巴巴的,声音也低了下去:“你既然要走,就别说这些了。”
舒澜点点头,终于抬眼跟他对视:“那……崔令君不肯应许我什么,就也不要总问这问那了,也不要总还亲近我——陛下生辰的贺表,我回去拟好了给令君送过来。这两本书,可能要过一阵,但不会太晚。”
舒澜站起来,收好了那两本要点校的书,扯平自己的衣裳,慢慢转过身往门口走去。
“你——”
崔道之说了一个字便说不下去了,索性径直伸手拽住他的袖子。
舒澜回过头去。
他平生从未见过面前人如此窘迫的模样。
崔道之扯着他的袖子,面无血色地转过脸去,垂下眼睛一言不发,却扯得很紧,一丝也不松手,容色先是惨白,后来渐渐泛起一抹薄红。
“……令君?”
“谁说——我不肯应许你什么的。”
崔道之低声地、慢慢地说道。
他的声音很轻,好像怕重了就摔碎了什么,说完了,又慢慢地抬起头来,看着舒澜的眼睛。
舒澜有一刹那是呆住的,随即反应过来他听到的是什么。他眨了眨眼,也低声答道:“令君,松手。”
崔道之摇摇头,没动。
“松开。”舒澜看着他,补了一句,“……你放心。”
于是崔道之就松开手。舒澜转过身,站到他面前,开口问:“崔令君应许我什么?”
“我不知道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能应许给你的,也不知道日后还有多久,”他好像很认真地想了一想才回答,“但是你想要……”
“想要,就都拿去。”
第三十一章 浮生各自系悲欢
“我想要的。”舒澜低声道,“一年,十年,百年千年,都想要的。”
崔道之在他的注视下低垂眼睫,轻轻点了点头:“好。”
“真的吗。”舒澜抬起眼来眨了眨,伸手环住对方,“令君一向都很会糊弄人的……”
“我不糊弄你。”崔道之没动,任凭舒澜把自己揽得紧了,然后才凑近他耳边去吹了一口气,含了一点笑意道,“可是你糊弄我。”
舒澜听了这句,全身僵了一下,随即感觉崔道之也反手抱紧了他,甚至好像整个人倚在他身上:“你糊弄我的本事这么大了,该怎么罚才好?”
“我哪有……”
舒澜不甘心地反驳,还没说到下半句就被打断:“你明知道我不会答应,如果真想走,就不会提前这么久告诉我——不然,难不成是心疼我,怕我到时候再驳回你,时间太紧来不及?”
这回舒澜以退为进的念头彻底被揭穿,只好承认道:“我不过是……想听令君的真话。”
他有点窘迫,但是抬起头的时候忽然又全忘却了。崔道之说完了,正自弯起眼睛有些得意地笑,舒澜跟他对视了片刻,忍不住揽得又紧了些,彻底站稳了身子,然后径直对着唇吻了上去:“随你要怎么罚我,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
他还是头一回亲吻一个男人,甚至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崔道之想必不是……这个念头令他陡然升起挫败感,唇舌愈发胡乱折腾起来,没过几瞬就不小心咬破了崔道之的唇。
他尝出一丝血腥味,于是想睁开眼看看。这一睁不要紧,他竟发现崔道之似乎一直是睁着眼的。四目相对,都不约而同地又突然闭上。
“你睁眼干什么?”没想到这个亲吻竟然以这种方式被猝然打断,舒澜忍不住抱怨道。
“你不是也睁了?”崔道之跟着被他逗笑,“我就看看你而已……”
两个人谁也没说完就笑作一团。
“重来重来。”舒澜平复了一下呼吸,又忍不住凑了上去。
这次一切顺利,舒澜尝到甜头便不肯松开。一回生二回熟,他反复了数不清几次,直到把崔道之亲得眼角泛红才站直了身子,在一片寂静中低头靠近,听到对方怦怦的心跳。
“怎么跳得这样快……”舒澜伸手过去按在崔道之心口上,明知故问地低声笑道。
“还不是你——”
崔道之话音未落,身后忽然响起敲门声。
二人听了,谁也懒得去开,便依然站在那,由崔道之提起声音对外头问道:“这么晚了,什么事?”
“门口有人来报信,在广阳门那边,有人出事了。他们认了半天,才认出是禁卫的小杨将军……”
崔道之和舒澜心头同时一惊。
他们到广阳门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就被一排提灯的侍从拦住了马车,要求步行过去。
“想是陛下到了。”崔道之见到这阵势,便知道是殷琦来了。
舒澜见状,神情也不由得凝重起来。他走了几步,见地面滑得厉害,便从大氅下轻轻握住崔道之的手,两人小心地在雪地上踏出一排脚印。
他的心思此刻都在崔道之身上,只管挽住他慢慢行走,甚而都忘了看自己脚下的路,直到被对方忽然一扯,才发觉自己刚才差点滑倒。
崔道之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笑道:“你小心一点,不要总替我看路……”
舒澜嗯嗯点头答应,脚下步子便又慢了些许,直到快走到殷琦面前的时候才松开。
“免了免了,天太冷。”
殷琦一挥手制止了他的跪拜,但除此之外一句话也没说,只伸手往右边指了指。
那竟是一大滩狼藉的血污。
血污边上,静静地躺着一具尸骨,姿势看去蜷缩得不成人形。再远点的地方,则是一匹马鲜血淋漓的遗骸。几个人正举着灯,另外两个人则正在展开一大块丝织,轻轻地盖在尸骨的身上。
“这是……?”
“是阿宁哥。”
殷琦木然地回答,有些恍惚地走到那一片狼藉面前,慢慢地蹲下身子。
他伸手抚摸了那被冻成冰的血迹,甚至摸了不止一下,但却没敢触碰杨世宁那张被血污淹没的、扭曲变色的面容。
如果不是身姿和衣服,他几乎要认不出这张面容。那句“放我走吧”言犹在耳,他没想到,一个低首再加上一个转身之后,再相逢竟然就是阴阳永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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