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玉记》第82章


左右台上也没别人。他一个人就把所有的角儿都唱了,忽男忽女,忽老忽少,上一刻妩媚佳人,下一刻风流男儿,前一刻耄耋老汉,后一刻垂髫小儿。偌大中庭风生水起,仿若五蕴十色,三千世界,万丈红尘,都在这区区一方戏台之上了。
不知何时,庭中起了风。可台上人兀自唱着自己的戏,仿佛他对着的不是牌位,这里甚至也不是戏台。他脚下踩着大地,婉转悠扬的清音却飞去了九天之上。这一刻,一招一式,神威朗朗;下一刻,一眼一袖,百媚俱生。
如此这般,把拿手的几出戏都唱了,又把压箱底的游园惊梦放到最后做了大轴。自掌灯到入夜,一刻不停,只唱得汗出如雨。
末了神魂思归,终于收了袅袅戏音。平息许久,只听得远处有成片的叫好声。原来庭院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好些人。
他按照女子旧礼向台下福了福,慢慢下了场。
那位罗二爷站在廊柱之下,不住赞叹:“确是天音。”他身边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如此,想必您是心服口服了。”却是许久不见的顾廷安。
秦梅香唱得失魂,此刻身子尚是飘的,尤有一多半儿的神没有回过来。却听见那罗二爷低声吩咐身边人:“去告诉了那位,既然技不如人,还是好自为之。”
说完又冲尚在发愣的秦梅香和气地笑。下人很有眼色地把红布上放的包银送过来。是先前谈的两倍。
秦梅香茫然地把东西接过来,又茫然地往外地走了几步。罗二爷冲他略一欠身:“未提前相告是给泉下之人唱戏,罗某人在这儿致歉了。”
秦梅香下意识笑了笑:“今日中元,原本就是要给泉下之人唱戏的。”
罗二爷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赞道:“妙人!妙人!”言罢神色爽朗地转身去了。
秦梅香愣了一会儿,终于彻底回过神来:“现在几时了?”
顾廷安看了眼表:“快十一点了。”
秦梅香急道:“赏孤的供奉还没烧,河灯也还没放!”
顾廷安本来有许多话要同他讲,见他这样急,只得安抚道:“还来得及,马上过去就是了。”
好在罗家祠堂离东门桥不太远。河岸上和水面上都有零星的火光,是善心人来为阵亡的将士烧供奉和放河灯的。
秦梅香也买了些香烛,在岸上焚了。他没来得及卸妆,身上仍然穿着戏服。但这身装扮,在这中元节的夜里,却奇异地没有什么违和感。
顾廷安看着他如描如画,不见岁月的侧颜,轻声开口道:“这么久不见,你就不问问我?”
秦梅香翘了翘嘴角:“我心里知道,何必再问呢?”
“若我想问问你呢?”
“顾少心里也知道,又何必再问呢?”秦梅香看着地上的供奉化作灰尘,火星往天上飞去。
顾廷安叹了口气:“我要走了。去旗国。”
秦梅香终于抬了头:“不会回来了,对么?”
顾廷安点头:“是。”
秦梅香笑了笑。供奉化干净了,他划着火柴,把十几盏莲花灯一一点了,一只接一只放进河里。
“我来是想问……”
“茨菰叶烂别西湾,莲子花开犹未还。”秦梅香起身,看向顾廷安:“顾少,谢谢你。往后……愿你一生顺遂平安。”
顾廷安静了片刻,苦笑着摇了摇头。
秦梅香不再看他。河灯顺水去得远了,他静静望着,在心里悄悄念道:“妾梦不离江水上,人传郎在凤凰山。”
第50章 
秋末的时候,小玉麟的身体渐渐回到了往日的状态,可以加码演些做工繁重的武戏。庆华班的新戏上了长坂坡,周老板挑梁演赵云,秦梅香给他配麋夫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上过战场淬炼的缘故,他如今演这种一身是胆,威武刚猛的大将军,比从前要游刃有余得多了。本地人爱看三国戏,又逢这种特殊的时候,对于英雄怀有一种特别热烈的感情。所以这出戏打一上台起就很受欢迎。有了这出戏,周老板算是正式复出了。
秦梅香与他两个人照旧搭班唱戏,偶尔跑一跑警报。有一次警报来得晚,响起来时戏正演到一半儿。但是座儿懒得动身,班子也就不敢动。有胆小的演员撑不住跑了,秦梅香和小玉麟还在台上唱。唱完一场落幕,听到外头的飞机声,才想起来还是要跑一跑的。于是随着人流往防空点跑,把戏服也扯破了,头面也弄丢了。一番折腾下来,损失不小。
那一回轰炸得最厉害,市中心断壁残桓的,商业街虞家的铺面毁了一多半儿。一直花天酒地,把兄弟老婆都冷落许久的虞五少爷破天荒上门来,向虞冬荣借了一笔钱。说好是有借有还的,结果一直拖拉着,每次还钱的日子到了,送回来的钱少得可怜。虞七少爷一番打听,发现他五哥又讨了第三个小老婆,似乎别的方向已经放弃,唯有在老婆数量上打算与虞司令一较高下。
虞七少爷也没说什么,只给邹二小姐的孩子,他来人世不久的小侄儿送了一套金首饰。那只长命锁是特地请巧匠打的,里外一共三套。最小的那只小巧玲珑,是寻常戴在脖子上驱邪避祸的,外头两套大的又沉又大,用来做什么不言而喻。邹二小姐心领神会,又红了眼圈。
虞宅的日子平平淡淡。忙生意的忙生意,唱戏的唱戏。小少爷虞少荣早早开始上学,于是院子里从此除了绵绵戏音,又多了朗朗书声。生活平静如水,若硬要说有什么波澜,大概是苗氏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位追求者。这位威尔斯先生曾经是小玉麟的医生,据说当时在医院中就对苗氏的体贴温柔十分难忘。多方打听之后,终于鼓足勇气上门来,邀请苗小姐共进晚餐。
他当然吃了个闭门羹。苗氏被吓坏了,泪眼朦胧地向虞七少爷反复解释自己绝无有损妇德之行。虞冬荣自己倒不觉得这事儿有什么,他爹那些小姨娘们陆续都再嫁了,只有苗氏因为带着孩子,成日把自己困在这一方深宅里。但是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安抚一番,由她去了。
史密斯先生眼见直接无用,只得采取了迂回战术。云缨,现在叫密斯唐了,转日不情不愿地上门来,代为鸿雁传书。虞冬荣请她进来喝茶,这一次她没有拒绝。繁华如梦,往事如烟,密斯唐居然已经结婚了。丈夫是医院里管后勤的一个文员,文文弱弱的本地人,性情倒是很好,也并不在意云缨的过往。倒是唐女士自己有点儿放不下。不过这也难怪,再是风花雪月,那毕竟也夹杂着许多伤心往事。好人家的女儿流落到那种地方,总归是要浸着无数泪水的。
冬末时物价暴涨,什么都缺,买个油盐酱醋都困难。虞家这样有门路的,日子过得也清汤寡水的。好在熬着熬着,倒是也慢慢过去了。他们给燕都的故友写信,才知道那边已经唱不了戏,有点儿名气的角儿,基本全都闭门了。
而蓉城的日子被撕裂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属于刺耳的防空警报,另一部分则仍然属于花与茶。电影院开得越来越多,竟然有红火过戏园子的势头。小玉麟拍了一段俊扮的武戏短片,上映后很受欢迎,便想着拉秦老板一起好好拍一出大戏。只是凑来凑去,老是凑不到满意的班底。最后凑到了,也费了很大力气去拍,可是上映前存胶片的地方被飞机炸了,所有的心血立刻化为乌有。
这事儿让大伙儿沮丧了好一阵子,觉得仗只要一日不打完,后头是没办法安安心心地搞艺术的。
秦梅香叹过了气,转头又多灌了几张唱片。
胜利的消息来得很突然。那一日他在台上唱着唱着,就听见下头乱糟糟的,座儿都往外跑,顷刻间戏园子就空了。秦老板光顾着唱戏,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是后台的同行冲上来拉他:“别唱啦!鬼子投降啦!”
秦梅香半晌会神,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随着众人也往外跑。外头是个难得一见的大晴天,满街满巷都是人,笑着叫着,拿着纸糊的小旗大声唱着乱七八糟的歌。小贩把摊子丢下了,孩子们也从学堂里跑出来。认识与不认识的人抱在一起又哭又笑。有人草草在被单上写了庆祝的标语,拿长竹竿往窗外一挂,就当是庆祝胜利的条幅了。艺人们夹在欢呼的人群里,领头载歌载舞,仿佛要把这些年的缺失的欢乐都弥补回来。
秦梅香怀着欣喜和忐忑交织的心情等待着,一天,两天,许多天过去了,仍然没有许平山的消息。虞家大少据说带着身边人已经回渝州了。外面的人仍然沉浸在胜利的喜悦里,只有他的心一点一点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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